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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也許他相信了這種看法,深切的悲哀和對安慰的渴求(那位著名詩人還沒有回信)證明異乎尋常的措施是正確的。總之,雅羅米爾決定對畫家來一次突然訪問。他一走進過道,就從嘈雜的聲音中知道,畫家正在接待許多客人,他想說聲對不起,然後離開。但畫家熱情地邀請他進入畫室,把他介紹給客人們——三個男人和兩個婦女。

  雅羅米爾在五位陌生人的注視下感到臉頰發紅了,但同時他又感到很榮幸,因為畫家在介紹他時,說他寫了一些很出色的詩,他的語氣表明這些客人已經聽說過他的事。這是一個令人愉快的感覺。當他坐在扶手椅裡四下打量畫室時,他滿意地注意到,在場的兩位女人都要比他那戴眼鏡的女友漂亮得多。她們架著腿時的那副自信的神態,她們彈煙灰時的那種優雅的舉止,她們把博學的術語同通俗的表達結合成奇異句子的那種漂亮的方式——雅羅米爾感到自己像是在帶著他陡直上升的電梯裡,一直到了燦爛的高處,遠離了他那石頭姑娘令人痛苦的聲音。

  其中一個女人轉向他,用溫和的聲音問他寫的什麼樣的詩。「就是……詩,」他窘迫地說,聳了聳肩。「出色的詩,」畫家插嘴說,雅羅米爾低下頭。另一個女人看著他,用一種女低音說:「他坐在那裡的樣子使我想起拉圖爾的那幅畫,蘭波被魏爾蘭[12]和他那幫人圍著。一個孩子在男人中間。蘭波十八歲時看上去還象十三歲。而你,」她指著雅羅米爾,「看上去也象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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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魏爾蘭(1844-1896)法國象徵主義詩人,蘭波的好友。

  (我們不禁要指出,這女人用一種殘酷的溫柔俯向雅羅米爾,就象蘭波的老師伊澤蒙巴德的姐妹們——那些著名的捉虱女人——俯向這位法國詩人,當他長時間地漫遊之後便去她們那裡尋求避難,她們給他洗澡,去掉他身上的污垢,除去他身上的蝨子。)

  「我們的朋友有這個好運——相當短暫的好運——不再是一個孩子,但還沒有成為一個男人。」畫家說。

  「青春期是最有詩意的年齡。」第一個女人說。

  「你會吃驚的,」畫家帶著微笑反駁,「看到這個尚未成熟,純潔無理的小夥子寫出這樣非常完美和成熟的詩歌。」

  「的確。」其中一個男人點點頭,表示他熟悉雅羅米爾的詩,贊同畫家的誇獎。

  「你打算發表它們呢?」那位有著低音嗓子的女人問。

  「在這個正面英雄和斯大林大逮捕的時代,是不太利於這樣的東西。」畫家回答。

  這句關於正面英雄的話把談話重新轉到雅羅米爾來之前一直在進行的話題。雅羅米爾熟悉這一話題,可以毫不費力地加入到談話中,但他根本沒有聽他們講什麼;他看上去象十三歲,他是一個孩子,一個童男。這些話不斷地在他頭腦裡迴響。當然,他知道,沒有人想羞辱他,畫家尤其是真誠地喜歡他的詩——但這只能使事情變得更糟;在這種時候,他還關心什麼詩歌?如果能給予他自身的成熟,他願意一千次地犧牲他那些成熟的詩節。他願意用他所有的詩來換取同一個女人的一夜。

  辯論變得激烈起來。雅羅米爾本想離開,但他是那樣沮喪,以至於覺得很難想出適合的話來道別。他怕聽見自己的聲音;他怕它會顫抖或發嘶,再次暴露他的不成熟和十三歲。他很想變得看不見,踮著腳走開,到一個很遠的地方,他可以在那裡入睡,等十年以後,他的臉已變得成熟,有了男子漢的皺折再醒過來。

  那個有女低音嗓子的女人再次轉向他:「我的上帝,孩子,你幹嘛那樣安靜?」

  他咕噥著說,他寧願聽別人談話而不願自己說話(儘管他根本沒有在聽)。他覺得他最近與女友的經歷對他宣佈的判決是無法逃避的,這個他帶在身上象恥辱標記一樣的童貞(大家想必都看見了,他從來沒佔有過一個女人)判決又一次得到了證實。

  由於他發現自己再次成為注意的對象,他開始痛苦地意識到他的面孔,恐懼感漸漸上湧,他感到他的面部表情正是他母親的微笑!他清楚地認出了它,那種病弱,辛酸的微笑;他感覺到它緊緊粘在他的嘴唇上。無法擺脫它。他感覺到他的母親附在他的頭上,她圍著他吐絲就象一個裹住幼蟲的蠶繭,剝奪了他自己的本來面目。

  他正坐在一群成年人中間,被媽媽的面容所掩蓋,被媽媽的手臂從一個他所追求的世界中拉出來,這個世界使他感覺到——漸漸地但又明確地——他那可恨的幼稚。這個感覺是那樣痛苦,雅羅米爾拼命想摔掉母親的面孔,掙脫出來。他極力想加入討論。

  他們正在爭論當時所有藝術家都在激烈辯論的問題。捷克現代藝術一直聲稱忠實於共產主義革命;但當革命到來時,它卻宣佈自己完全遵從一個通俗易懂的現實主義綱領,現代藝術被作為資產階級頹廢的畸形產物遭到唾棄。「這就是我們的困境,」其中一個客人說,「我們應該背棄和我們一起成長的藝術,還是應該背棄我們所讚揚的革命?」

  「這問題提得很不好,」畫家說,「想挖掘僵死的學院派藝術,在裝配線上製造政治家們逮捕的革命,不僅背叛了現代藝術。而且背叛了革命本身。這樣的革命並不想改變世界。恰恰相反:是想保留歷史上最反動的精神——偏執、懲誡、教條、正統和因襲的精神。沒有什麼困境。作為真正的革命者,我們不能贊同這種對革命的背叛。」

  雅羅米爾可以很容易地闡述畫家的觀點,他完全熟悉它的邏輯,但是他討厭扮演老師寵兒的角色,一個渴望博取贊同的男孩的角色。他充滿了反抗的渴望。他轉向畫家,說:

  「你喜歡引用蘭波的格言:絕對的現代是必要的。我完全贊成。但是,絕對的現代並不是半個世紀以來我們所見到的東西,而是使我們震驚和詫異的某種東西。超現實主義根本不是絕對的現代——它已經出現了大約二十五年。不,現代事件是正在進行的革命。你未能理解它,這正證明了它才是真正的新生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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