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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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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雅羅米爾說。他知道,要是他說出情緒不好的原因,只會使自己顯得更可笑。因此他克制住自己,把她從沙發上扶起來,裝得若無其事地打量她(他想成為情勢的主人,他覺得審視的人是被審視的人的主人)。最後他說:「你很漂亮,你知道。」 姑娘一旦從她僵硬地躺著等待的沙發上坐起來,他便感到自己徹底解脫了。她又恢復到健談、自信的自我。她一點不在乎被打量(也許她覺得被審視的人是審視的人的主人)她問,「我穿著衣服好看,還是什麼也不穿好看?」 有一些典型的女人問題,每一個男人在他一生中都會遇到,這些問題應當作為年輕男人受教育的一部分。但是,象我們其餘的人一樣,雅羅米爾進錯了學校,因此根本不知道怎麼回答。他極力猜測姑娘想聽到什麼樣的回答,但是他已經搞糊塗了,一個姑娘通常都是穿著衣服出現在人們面前,因此,說她穿著衣服漂亮,她一定會滿意的。另一方面,裸體可以看作是肉體的真實狀態,從這個觀點看,對她說她的裸體更迷人,會使她更加高興。 「你穿衣服和不穿衣服都很漂亮。」他說,但姑娘一點也不滿意他的含糊其詞。她在房間裡跳來跳去,在雅羅米爾面前擺弄姿態,催促他直截了當地回答。「我想知道,你更喜歡我哪種樣子。」 當這個問題以更加涉及個人的方式提出,回答就容易多了。如果別人只是以她穿著衣服時的樣子瞭解她,那麼在他看來,說她穿著衣服不怎麼迷人就太不得體了。但是,如果她現在問他自己的主觀看法,他便可以有把握地聲稱,就他個人而言,他更喜歡她的裸體,因為這個回答意味著他喜歡她本來的樣子——他欣賞她真實的、不加掩飾的自我,不需要人為的漂亮服飾。 他的判斷顯然是對的,因為當姑娘聽到他的意見時,作出了十分贊許的反應。一直到他告別時她才重新穿上衣服,她吻了他許多次,當他要離開時(差一刻到十一點,瑪曼會滿意的),她在他耳邊悄聲說,「今天晚上我發現你,是愛我的。你真好,你真正地為我著想。是的,你是對的,這樣子更好。我們暫且保全它,這樣我們就有所期待。」 在那段時期,他開始寫一首長詩。這是一首敘事詩,敘述一個男人突然感到自己老了,發現自己被拋棄被遺忘。在命運的最後一站: 他們在粉刷他的牆壁, 搬出他的東西; 往日的模樣沒留下一點痕跡。 他從房子裡逃出來,被無情的時間緊緊追逐,奔回到他曾度過一生中最熱烈的時間的地方: 後樓梯,三樓,第二道後門, 門牌上退色的名字模糊得不能辨認。 「二十年過去了,請讓我進去!」 一位老婦人開了門,從多年孤獨之後的漠然中驚醒。她咬了咬早已沒有血色的嘴唇:用一種遺忘了許多的姿勢試圖整理一下稀疏的未洗過的頭髮;窘迫地伸出手臂想擋住掛在牆上的那對舊情人的照片。接著她突然意識到,一切都很好,外表已無關緊要。 二十年了,你回來了 我一生中最後一次 重要的會面…… 是的,一切都很好。再沒有什麼要緊的了,皺紋,檻樓的衣衫,黃黃的牙齒,稀疏的頭髮,松垂的皮膚,沒有血色的嘴唇,都沒有關係。有比美麗或青春更美好的東西: 必然。 生活最後 和最仁慈的禮物。 於是他穿過房間,疲倦地在桌面上拖著他的手。 他柔軟的手套抹掉 從前戀人們的指跡。 他看出她曾認識許多男人,一大群情人,他們 濫用了她皮膚的全部光彩。 一首久已忘卻的歌縈繞在他的心頭。上帝,那首歌是什麼樣的? 在沙床上漂著,漂著,…… 你在漂流,漂流,直到一無所剩,只有你的核,你自己心臟的核。 她意識到他也沒有什麼可給予他的了,沒有力氣,沒有青春。但是 這些疲勞的時刻 現在我感覺到了 這些對自然的純潔 平靜和必然過程的確證 我只遺贈給你…… 他們深深地感動了,互相撫摸著對方佈滿皺紋的臉。他稱她「我的小女孩,」她稱他「我最親愛的小男孩」,然後他們哭了。 他們之間什麼也沒有 沒有交流的眼光或話語 來掩藏他的不幸——或她的不幸。 他們用焦幹的舌頭渴望得到的正是他們相互的不幸。他們貪婪地互相吮吸它。他們撫摸對方可憐的身軀,聽見死亡的引擎在對方的皮膚下面輕輕地轟鳴。他們知道他們完全屬對方,永遠屬對方,這是他們最後也是最偉大的愛情,因為最後的愛情總是最偉大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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