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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晚上六點。姑娘圍著白色的圍裙在門口迎接他,然後把他引到一個小巧舒適的廚房。晚餐結果很平常——炒雞蛋和色拉米香腸——但這是第一次有位女人(不包括瑪曼和外婆)為他煮飯,因此,他懷著一個男人受到心上人照料的自得,吃得津津有味。

  後來他們走進隔壁房間。房間裡有一張覆著針織桌布的赤褐色圓桌,上面壓著一個粗大的玻璃花瓶:器壁上裝飾著令人畏懼的畫。一張長沙發佔據了房子的一邊,沙發上擺著華美的小枕頭。為了這個晚上一切都安排妥了,他們只需倒在這個舒適的室內裝潢裡。但奇怪的是姑娘在圓桌旁邊的一把硬椅上坐了下來,於是:他也這樣做了。他們就這樣坐在硬椅子上天南海北地談了很久很久,直到雅羅米爾的嗓音因焦慮而顯得緊張起來。

  他必須在十一點鐘回家。他曾懇求母親允許他通宵待在外面(他告訴她,他的同學打算舉行一個舞會),但母親堅決不同意,他就不敢再堅持此事。此刻,他只希望還剩下的四小時會足夠完成他的第一次性交。

  但是,姑娘卻說個不停,規定的時間迅速地在縮短。她談到她的家庭,談到她的哥哥曾因單戀而企圖自殺。「這件事給我一生都留下了印象。我不可能象別的女孩。我不會輕率地對待愛情。」她說。雅羅米爾明白這番話是為了給已經許諾的性愛享受增加一點嚴肅的色彩。他從椅子裡站起來,朝她俯下身,用一種很嚴肅的聲調說,「我理解你,是的,我理解。」然後他扶著她從椅子裡站起來,把她帶到長沙發那裡,讓她舒適地坐下。

  他們接吻,擁抱,愛撫。持續了很長時間。雅羅米爾一直在想,該給姑娘脫衣服了,但是,因為他以前從來沒做過這種事,他不知道怎樣開始。首先,他不知道是把燈關掉還是讓它開著。按照他聽來的有關這類情形的所有談話,他覺得應該把燈關掉。不管怎樣,在他上衣裡有一包透明的小襪,如果在關鍵時刻他打算謹慎地、悄悄地戴上一隻,那麼黑暗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在緊緊擁抱之中,他似乎不可能站起來,走到開關那裡,撇開這一問題不談,這個行為對他來說也顯得太不禮貌(我們不要忘記,他受過良好教育),他是在別人的房間裡,畢競應由女主人來決定是開燈還是關燈。終於,他怯怯地問,「我們把燈關掉好嗎?」

  姑娘回答:「不,不,請不要。」雅羅米爾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是姑娘拒絕進一步的親呢行為呢,還是她僅僅不願在黑暗中作愛。當然,他完全可以問她,但他害怕用實際的語言把這樣的思想表達出來。

  他再次想起他必須在十一點鐘回家,於是他強迫自己克服羞怯。一生中他第一次解開了女人的鈕扣。這是她白色罩衫上的領扣,他不安地等待她的反應。她一聲不響。於是他繼續解開她的鈕扣,把她的罩衫從裙帶裡往外拉,終於設法把罩衫完全脫了下來。

  現在她躺在枕頭上,穿著裙子和乳罩。奇怪的是,儘管剛才她還熱烈地吻雅羅米爾,此刻脫掉部分衣服,她卻顯得僵硬了。她一動不動,緊緊抱住胸部,就象一個被判處死刑子囚犯向行刑隊挑戰一樣。

  雅羅米爾除了繼續給她脫衣服外別無選擇。他摸到她裙子邊上的拉鍊,把它拉開。這可憐的傢伙對裙子的掛鉤一無所知,有好幾分鐘他徒勞地想把裙子拉到姑娘的臀部,姑娘仍然抱住她的胸部,反抗著看不見的行刑隊,對他一點不予幫助,也許甚至沒有意識到他的困境。

  噢,讓我們仁慈地略過雅羅米爾痛苦的十五分鐘或二十分鐘吧。他終於成功地把姑娘的衣服全部脫下來了。當他看到她如此忠實地躺在枕頭上,等待著他們已經計劃了很久的那個時刻,他意識到自己是無法避免脫掉衣服的了。但是,那盞枝形吊燈明晃晃地照著,雅羅米爾不好意思脫掉衣服。他想到一個主意:他瞥見了起居室旁邊的臥室(一間舊式的有兩張大婚床的臥室);那兒的燈是關著的;他可以在那兒,在黑暗中脫衣服,甚至可以用一床被子蓋住自己。

  「我們到臥室裡去好嗎?」他辭不達意地建議。

  「為什麼?我們幹嗎需要臥室?」姑娘大笑起來。

  我們不知道她為什麼發笑。她的笑聲毫無必要,突如其來,令人不安。不過,它傷害了雅羅米爾。他擔心他說了什麼蠢話,他要去臥室的念頭暴露了他可笑的缺乏經驗。頓時,他感到垂頭喪氣,遭到據棄,在枝形吊燈刺探燈光下的一個陌生的房間裡,同一個正在取笑他的陌生女人在一起。

  那一瞬間,他意識到這個晚上他倆之間不可能有什麼了。他繃著臉坐在沙發上;他對發生的事感到悲傷,但同時又感到解脫。再沒有必要為開燈還是關燈,或者脫衣服而痛苦萬分了。他很高興這不是他的錯。她不應該笑得那樣愚蠢了。

  「怎麼啦?」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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