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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雅羅米爾瞥了一眼姨父,他一直討厭姨父,姨母和他們那個自高自大的兒子。他覺得他那勝利的時刻終於來到了。他們面對面地站著。姨父的身後是門,雅羅米爾的身後是收音機,這使他感到有成千上萬的人在支持他,當他對姨父講話時,就象成千上萬的人在對一個人講話。「這不是暴亂。這是一場革命。」他說。

  「讓你的革命滾蛋去吧,」姨父回答,「當你身後有軍隊,還有警察和一個大國在旁邊,發動一場革命當然很容易。」

  當他聽到姨父自負的聲音,對他講話就好象他是一個流鼻涕的小孩,雅羅米爾的仇恨湧上心頭,「為了防止一小撮雜種把其餘的人再次變成一群奴隸,我們需要軍隊和警察。」

  「你這個小蠢蛋,」姨父回答,「赤色分子手裡已經有大部分權力。他們發動這場暴亂,不過是為了把所有權力都抓到手。天哪,我早就知道你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小蠢貨。」

  「我也早就知道工人階級會把象你這樣的資產階級寄生蟲掃進歷史的垃圾箱!」

  雅羅米爾幾乎不假思索就憤怒地說出了最後這句話。但是,讓我們來看一看,這些詞在共產黨報紙上以及共產黨演說者的講演裡不斷地反復出現過,雅羅米爾一直不喜歡它們,正如他不喜歡所有的行話。他認為他首先是一個詩人,即使他抱有革命觀點,他也決不會放棄自己的語言。然而他剛才卻說到了資產階級寄生蟲和歷史的垃圾箱。

  是的,這是奇怪的!在激動的當兒(因而是在真實的自我講話的自然時刻),雅羅米爾拋棄了他自己的語氣,充當了別人的宣傳工具。而且,他是懷著一種強烈的欣悅感這樣做的;他覺得他已成了一個千頭群眾的部分,一條多頭龍的喉舌,看上去非常壯觀。現在他感到很有力量,可以俯視那些僅僅昨天還使他臉紅和結巴的人。這句話(把資產階級寄生蟲掃進垃圾箱)的不加修飾,簡單明瞭使他愉快。因為它把置於那些直率樸素的人的隊伍中,這些人漠視細微差別,他們的智慧在於他們理解那些簡單得可笑的生活本質。

  雅羅米爾(穿著睡衣褲,脖子上纏著法蘭絨)雙手叉腰,兩腿叉開,堅定地站在正發出巨大歡呼的收音機前面。他覺得這喧聲正流進他的體內,使他的身軀充滿力量,直到他象一棵大樹,或象發出狂笑的岩石,赫然聳立在姨父之上。

  他的姨父,這位認為福爾特爾是伏特之父的人,走上前來,給了雅羅米爾一記響亮的耳光。

  雅羅米爾感到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痛。他蒙受了恥辱,由於他感到象一棵樹或岩石一樣巨大有力(那條多頭龍仍在他身後吼叫),他想要撲向姨父,為自己報仇。但過了一會兒他才下了決心,在此期間,姨父已經轉過身去,離開了房間。

  雅羅米爾在他身後大叫,「我要報仇!我要報仇,你這個豬玀!」然後朝門口跑去。但是外婆抓住了他的睡衣袖子,終於使他平靜下來。雅羅米爾不停地嘀咕道這個豬玀,這個肮髒的豬玀。然後回到不到一小時前離開的——帶著他對那位姑娘的夢——那張床上,他再也不能想她。他的姨父還在他眼前,他的臉還感到火辣辣。他指責自己的行為不太象一個男子漢。事實上,他是那樣苦苦責備自己,以至於他開始哭泣起來,憤怒的淚水打濕了枕頭。

  瑪曼那天下午回來很晚,不安地敘述著白天的事件。他們馬上就把她局裡的局長撤職了;她對這位局長非常尊敬,局裡所有的非黨員都擔心自己很快就會被捕。

  雅羅米爾支著手肘坐起來,熱情洋溢加入了談話。他對母親解釋,正在發生的事是一場革命,革命是需要一定暴力的短暫插曲。以便通過建立起一個正義的社會,暴力就可以一勞永逸地廢除。母親必須理解它。

  瑪曼激烈地反駁,但雅羅米爾對她所有的反對意見都有準備。他攻擊富人統治的愚蠢,攻擊企業家和商人社會的統治,他機智地提醒瑪曼,在她自己的家庭中就有這種類型的人,他們使她受苦。他指出她姐姐的自負和她姐夫的粗俗。

  瑪曼開始動搖了,雅羅米爾對自己這番話的成功很滿意。他感到為剛才那一耳光複了仇。一想到剛才的事他就怒火中燒。「母親,今天我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他宣佈道「我要加入共產黨。」

  他從母親眼裡察覺到她不贊同,於是他詳細地闡述他的聲明。他說,他為沒有在很早以前加入而感到羞愧;正是他家庭背景的負擔使他同他真正的同志們分開了。

  「你是說你為生在這個家而感到遺憾?你為你的母親感到羞愧?」

  瑪曼像是受到了深深的傷害,雅羅米爾趕緊又說,她誤解了他的意思:在他看來,他的母親——她潛在的真正自我——與她的姐姐或富人的社會毫無共同之處。

  但是瑪曼說,「假如你真的關心我,就不要幹那事。你知道,跟你姨父在一起過日子是多麼難。要是他發現你加入了共產黨,那就會鬧得不可開交。明智一點,求求你!」

  一陣自哀自憫湧上雅羅米爾的喉頭。他不僅沒能回擊他姨父的那一巴掌,反而又挨了一巴掌。他把臉轉過去,當瑪曼一離開房間,他禁不住又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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