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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這時,那個黑頭發男人加人了辯論。他表揚雅羅米爾捍衛了進步的原則,但對是否可以把超現實主義同無產階級革命如此緊密聯繫起來表示懷疑。他陳述了他的觀點,現代藝術是頹廢的,最符合無產階級革命時代的藝術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不是安德列·布勒東,而是伊希·沃爾克⑦——捷克社會主義詩歌的創始人——必須成為我們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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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⑦伊希·沃爾克(1900-1924)捷克詩人。

  雅羅米爾以前曾聽到過這樣的觀點。事實上,畫家曾用嘲諷的口吻把這些觀點描述給他聽過。雅羅米爾現在也試圖帶著嘲笑的口氣回答,從藝術的觀點看,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並不是什麼新東西,而只是舊的資產階級「拙劣藝術」的複製品。黑頭發男人反駁道,唯一的現代藝術是有助於建立一個新世界的鬥爭的藝術。這決不可能是超現實主義,因為超現實主義是群眾不能理解的。

  這場討論很有趣味。黑頭發男人很有說服力地發表了他的反對意見,不帶絲毫教條主義,因此辯論沒有變成一場爭吵——儘管雅羅米爾因成為注意的中心而有點飄飄然,偶爾採取了過分辛辣嘲諷的態度。結果沒有得出定論。其他人發言了。雅羅米爾討論的這個問題很快就被其它問題所掩蓋。

  但是,弄清楚進步是不是存在,超現實主義是資產階級運動還是革命運動,這的確很重要嗎?誰是對的,他還是他們,這真的要緊嗎?對雅羅米爾來說,真正重要的是,他現在同他們連在一起。他雖與他們爭論,但他卻非常同情這群人。他甚至沒有再聽下去,他的內心充滿了幸福,他已找到了一群人,在他們中間,他不再作為母親的兒子,或班上的學生,而是作為他自己而存在。他突然想到,一個人只有當他完全處在別人中間,他才能成為他自己。

  黑頭發男人站起來,他們全都意識到該離開了,因為他們的領導故意含糊地提到他還有工作要做,這給了他一種表示他很重要的意味。當他們聚集在過道門口,準備離開時,一個戴眼鏡的姑娘走到雅羅米爾身邊。我們應當指出,在整個會上,雅羅米爾一點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姑娘。不管怎樣,她一點也不引人注目,但卻難以形容——不醜,只是有點矮胖。她的頭髮很光滑地蓋住前額,式樣並不特別,沒有化妝,穿了一件破舊的僅僅可以蔽體的衣服。

  「你剛才講的真有趣,」她對他說,「我很想跟你再探討一下。」

  離黑頭發男人的公寓不遠處有一個公園。他倆朝那裡走去,熱烈地交談。雅羅米爾得知這個姑娘是一個大學生,比他整整大兩歲(這使他洋洋自得)。他們沿著環形小路散步,姑娘的言談很有教養,雅羅米爾也有一種有分量的方式講話。他們都渴望讓對方知道他們想什麼,信仰什麼,是怎樣的人(姑娘注重科學。雅羅米爾注重藝術)。他們列舉了他們崇拜的所有偉大的名字,姑娘重又說她被雅羅米爾不落陳套的觀點吸引住了。她沉默了片刻,然後稱他是一個伊菲貝斯⑧;是的,當他一走進房間,她就覺得他象一個迷人的伊菲貝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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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⑧古希臘剛成公民的男青年。

  雅羅米爾雖不知道這個詞的確切意思,但得到一個特殊的名稱——而且是一個希臘名稱,這似乎很不錯,他感到這個詞與青春有關係;這不是他從個人經歷中瞭解的那種笨拙、卑微的青春,而是強健的令人欣羡的青春。因此這位女大學生雖然暗指他不成熟,但同時又使這種不成熟失去了痛苦的性質,而使它成了一個優點。當他們第六次圍著公園散步時,雅羅米爾採取了一個大膽的行動,從一開始他就打算這樣做,但為此他必須鼓足勇氣;他挽住了姑娘的胳膊。

  「挽住姑娘的胳膊」還不完全確切,更正確地說,應該是他「把手小心地放在她的臀部和上臂之間。」他這樣做時毫不引人注意,仿佛他希望連姑娘也不會注意到,的確,她對他的動作毫無反應,以致他的手就象一個不相干的東西,一個她已經忘記並快要掉下來的手提包或包裹一樣不穩定地貼在她的身上。但接著這只手突然感覺到它緊貼著的那只胳膊已經意識到它的存在。他的腿開始感覺到姑娘的步子逐漸慢了下來。過去他曾經歷過這樣的時刻,知道某種不可避免的東西已懸在空氣中。象通常所發生的那樣,當某種不可避免的事臨近時,人們總會加速這個必然,至少加速一兩秒鐘(也許是為了證明他們至少有某些自由意志)。不管怎樣,雅羅米爾的手剛才一直軟弱無力,此刻卻有了生氣,緊緊地壓住姑娘的胳膊。就在這時,姑娘突然停了下來,朝他抬起戴著眼鏡的臉,把書包扔在地上。

  這個動作使雅羅米爾大為驚異。首先,由於他處在心醉神迷的狀態,他根本沒意識到姑娘帶了什麼東西。因此書包就象天上的啟示掉在這個場景裡。其次,雅羅米爾意識到姑娘是直接從大學來參加馬克思主義討論的,那麼書包裡很有可能裝有高等學術材料和學者的小冊子,他完全陶醉了。在他看來,她讓所有的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掉在地上,只是為了能用空著的手臂抱住他。

  書包的掉落的確富有戲劇性,他們開始狂吻起來,接吻持續了很長時間,最後當他們精疲力竭時,他們一下子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她朝他傾著那張戴眼鏡的面孔,她的聲音裡充滿了不安的激動:「我敢肯定你認為我和其他女人一樣!但我要告訴你,我不象她們!我和她們不一樣。」

  這些話似乎比書包的掉落更包含著動人的力量,雅羅米爾驚異地意識到,他同一個愛他的女人在一起,一個奇跡般地對他一見鍾情,不需要他付出任何努力的女人。他很快注意到(在他意識的邊緣,以後還會不斷地仔細回味)這個事實,她認為他閱歷豐富,可以給任何愛他的女人帶來痛苦。

  他向她保證,他並不把她看作象其他女人。她拾起書包(現在雅羅米爾終於能夠仔細瞧它了:它的確很重,外表令人難忘,裝滿了書),他們開始第七次圍著公園散步。當他們再次停下來接吻時,突然發現一道強光射著他們。兩個警察面對著他們,向他們要身份證。

  兩個窘迫的情人在口袋裡摸索著身份證。他們用顫抖的手指把身份證遞給警察,這兩個警察不是想追蹤妓女,就是僅僅想在令人厭煩的巡邏中尋點開心。不管怎樣,對這對年輕人來說,這是一個令人難忘的事: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雅羅米爾送姑娘回家),他們討論了受到偏見、狹隘的世俗道德、愚蠢的警察、老一代人、過時的法律;以及整個世界的腐敗狀況威脅的真正愛情的困境。

  這是一個美好的白晝,一個美好的夜晚,但當雅羅米爾終於回到家時,已經快半夜了,瑪曼正焦急地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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