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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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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急病了!你到哪兒去了?你一點不為我著想!」 雅羅米爾仍然沉浸在他那不平凡的經歷中,他回答瑪曼的方式就象他在馬克思主義者圈子裡那樣,模仿畫家那自信的聲音。 瑪曼立刻就認出了它。她聽見兒子用她過去情人的聲音對她講話。她看見一張不屬她的臉,聽見一個不屬她的聲音。她的兒子象一個雙重否定的象徵站在她的面前。她覺得這無法忍受。 「你要氣死我!你要氣死我!」她歇斯底里地叫道,跑進了隔壁房間。 雅羅米爾還站在原地,他嚇壞了,一種深深的罪惡感傳遍全身。 (噢,親愛的雅羅米爾,你將永遠不能擺脫這種感覺!你有罪,你有罪!每當你離開這幢房子,你都將帶著一道指責的眼光,命令你回來:你將象一條系著長皮帶的狗在這個世上行走!甚至當你走得很遠很遠;你也還會感到脖子上的項圈!甚至當你同女人們在一起,甚至當你同她們躺在床上,一根長長的皮帶也將系住你的脖子,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瑪曼的手裡將抓住皮帶的一端,從它的搖動感覺到你身軀可恥的運動!) 「瑪曼,請別生氣。請原諒我!」他焦急地跪在她的床邊,撫摸著她濕潤的臉頰。 (夏爾·波德萊爾,你四十歲上還會害怕她,你的母親!) 瑪曼為了盡可能久地感到他手指在她臉上觸摸,隔了很長時間才原諒了他。 (對澤維爾來說,這種事決不會發生,因為澤維爾既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而沒有雙親是自由的首要前提。 但是要知道,這不是失去一個人的雙親的問題。傑拉德·奈瓦爾⑨還是嬰兒時,她母親就去世了,可他卻在她那美麗眼睛的催眠般的注視下,度過了他的一生。 -------- ⑨奈瓦爾(1808-1855),法國最早的象徵派和超現實主義詩人之一。 自由並不是始于父母被背棄或被埋葬的時候;父母一出生,自由就死了。 不會意識到自己出身的人是自由的。 從掉在樹林中的雞蛋裡生出來的人是自由的。 從天空落下來,沒有一點感恩的劇痛而接觸到地面的人是自由的。) 在他與那個女大學生戀愛的第一個星期,雅羅米爾感到自己得到了新生。他聽到自己被形容成一個伊菲貝斯,他被告知他很英俊,聰明伶俐,富於幻想。他發現這個戴眼鏡的姑娘愛他,生怕他離開她(她告訴他,那天晚上他們告別後,她望著他邁著輕快的步子離去,她看到了他真正的樣子:一個正在離去,走遠,消失的男人……)。他終於發現了他真正的肖像,他在他的那面鏡子裡,尋找了很久的肖像。 第一個星期,他們每天見面。他們花了三個晚上在全城久久地散步,一個晚上他們去了劇院(他們坐在一個包廂裡,接吻,對演出毫不注意),兩個晚上他們去了電影院。第七天他們又出去散步。外面刺骨的寒冷,他穿著一件輕便大衣,外套下面沒穿毛衣(瑪曼督促他穿的那件針織灰背心似乎只適合那些鄉巴佬)他也沒有戴帽子(姑娘曾誇讚他蓬亂的頭髮,說他的頭髮就象他本人一樣不馴服)。由於那雙長統襪的鬆緊帶松了,襪子老是滑到他的小腿上,他便穿了一雙灰色短襪(他忽略了襪子與褲子的不協調,因為他還不懂得雅致)。 他們在七點左右見面,開始朝城郊慢慢走去。通過郊區空地,雪在他們腳下嘎吱嘎吱地響;他們不時地停下來接吻。她身軀的順從給他留下相當深的印象。到那時為止,他與女孩子們的關係就象一次沉悶的攀登,他緩慢地從一個臺階爬到另一個臺階:要等很久,姑娘才會讓他吻她,又要等很久,才會讓他把手放在她的胸脯上,當最後他設法摸到她的屁股時,他自己認為已走了很長的路——畢竟,他從沒有再繼續走下去。然而,這次關係從一開始就不同一般。這個女孩軟綿綿地倒在他懷裡,毫不防禦,百依百順,他想摸她什麼地方就可以摸她什麼地方。他把這看作是愛的示意,但同時他又感到窘迫,因為他不很知道怎樣使用這一未曾料到的特權。 那天(第七天),姑娘告訴他,她的父母經常不在家,她很想邀請雅羅米爾到她家去。這些眩惑的話一下子說出來以後,接著就是長時間的沉默;他倆都意識到在一幢無人的房子裡幽會意味著什麼(讓我們回想,這位年輕姑娘在雅羅米爾的懷裡是毫不設防的)。他們一動不動,沉默了好一會兒,姑娘才用一種平靜的聲音說:「我相信,就心而論,是沒有什麼折中的。愛就是你把一切都獻給對方。」 雅羅米爾非常贊同,因為他也相信愛就是一切。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他停下來,帶著悲憫的神情凝視著姑娘(忘記了這是夜裡,悲憫的神情在黑暗中很難看出來),然後開始狂熱地抱她,吻她。 沉默了一刻鐘,姑娘又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她告訴他,他是她邀請去她家的第一個男人。她說,她有許多男朋友,但他們不過是朋友而已。他們已習慣了這一點,開玩笑地稱她是石頭姑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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