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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在另一首詩裡,姑娘的雙腿變成了兩條匯流的河;在它們的交匯處,他想像有一座神秘的山,他用聽起來象聖經中的名字的哈拉布山稱呼它。

  另一首詩寫了一個騎腳踏車的人的長途漫遊(「腳踏車」這個詞在他看來就象落日一樣美麗),他疲倦不堪地蹬車穿過一片風景。這片風景就是一個姑娘的身軀,他渴望在上面憩息的兩堆乾草就是她的乳房。

  一切都是那樣令人心醉神迷,在一個女人身上的這種旅行,這是一個看不見,無法辨認,不真實的軀體,沒有瑕疵,沒有缺陷或疾病,一個完全奇異的軀體——一個田園詩般的遊樂場!

  採用給孩子們講童話故事的語氣來描寫子宮和乳房,真是絕妙極了。是的,雅羅米爾生活在柔弱之鄉,人造童年之鄉。我們說「人造」,因為真正的童年決非天堂,它也並不特別柔弱。

  當生活突然踢了一個人一腳,把他推向成年的門檻時,他就會產生柔弱的感覺。他不安地領悟到了童年的一切好處。而作為一個兒童,他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柔弱懼怕成熟。

  它企圖創造一個小小的人造空間,在那裡大家公認,我們應把別人當作小孩。

  柔弱也懼怕肉體的愛,它企圖從成人的領域裡把愛取出來(在那裡愛是附有義務的,不可靠的。充滿了責任和肉欲),把女人看作是一個小孩。

  她的舌頭是一個歡快跳動的心臟,他的一句詩中寫道。在他看來,她的舌頭,她的小指,胸脯,肚臍都是用聽不見的聲音在說話的獨立的生命。在他看來,姑娘的身軀包含著千百個這樣的生命,愛這個軀體就是意味著聆聽眾多的生命,聽見她的一對乳房用暗號在悄聲低語。

  她用回憶來折磨自己。但最後,當她沉思過去時,她瞥見了她曾與嬰兒雅羅米爾生活在其中的那個天堂,她改變了看法。不,事實上雅羅米爾並沒有奪走她的一切;相反,他給予她的比任何人都。多。他給了她一份沒有被謊言玷污的生活。任何一個來自集中營的猶太人都不能把這份幸福貶斥為虛偽和空虛。是的。這塊天堂是她唯一的真實。

  於是,過去(象變化萬千的萬花筒圖案)又顯得不同了:雅羅米爾從未奪走她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他只是把金色的帷幕拉開,揭示出謊言和虛偽。甚至在他出生前,他就幫助她發現了丈夫並不愛她。十三年後,他又把她從一場瘋狂的只會給她帶來新的悲傷的冒險中救了出來。

  她常對自己說,與雅羅米爾童年時代的相依為命對他倆來說是一份保證和神聖契約。但是,她愈來愈感到兒子正在違背這個契約。她跟他談話時,發現他幾乎沒有在聽,他的頭腦中裝滿了不願意同她分享的思想。她獲知他恥於將他的小秘密,那些身心的秘密告訴她,他正在把自己掩藏在她無法穿透的面罩後面。

  她痛苦,她惱怒。他們在他幼年時簽訂的那個神聖的契約——它不是保證他要始終信任她,毫不羞恥地向她吐露心事嗎?

  她渴望恢復在他倆相依為命中曾經享有的那種真實。正如她在他小時所做的那樣,每天早晨她都要告訴他穿什麼衣服,通過為他選擇短褲和汗衫,她可以象徵性地整天伴隨在他身邊。當她覺察雅羅米爾對此感到不快時,她便為他的內衣上有一點髒而責備他,以此作為報復。在他穿衣和脫衣時,她喜歡呆在他的房間,以此懲罰他那令人氣惱的羞怯感。

  「雅羅米爾,過來,讓我看看你象什麼樣子!」一次當客人們在場時,她對他叫道。當她注意到兒子精心弄亂的頭髮時,她大聲說:「我的天哪,你這個樣子真怪!」她取來一把梳子,一邊繼續與客人談話,一邊給他梳頭。這位偉大的詩人,有惡魔的幻想和一張象裡爾克靜坐時的臉——氣得通紅——聽從了瑪曼的擺佈。唯一的反抗跡象是臉上的僵化和一絲殘酷的冷笑(這種冷笑他已經練習了幾年)。

  瑪曼後退幾步,打量她那理髮手藝的效果,然後轉向她的客人。「有誰願意告訴我,我這個孩子是從哪兒弄來的這些怪相?」

  雅羅米爾發誓要永遠效忠於對這個世界的根本改變。

  他到達時,辯論已經在熱烈地進行。他們正在爭論進步的定義,以及象進步之類的東西是否真的存在。他環視周圍,發現這個年輕的馬克思主義者圈子全是由一些典型的布拉格中學學生組成,是他的一位同學邀請他參加了他們的集會。這裡的氣氛似乎比那位捷克語教師在學校主持的辯論更加嚴肅,但即使這樣的集會也還是有時常搗亂的人。其中一個人拿看一朵枯萎的百合花,不時地嗅上一嗅,招來一陣陣咯咯的笑聲,以至於那個留著短短黑髮的人——他們就在這個人的房間集會——最後不得不把花從他的手中拿走。

  接著,雅羅米爾豎起了耳朵,因為這時有人宣稱,人們不能說藝術的進步,沒有人可以稱莎士比亞不如當代劇作家。雅羅米爾很想加入這個辯論,但他發覺對不熟悉的人講話很困難。他害怕人人都會盯著他的臉,臉會變紅,盯著他的手,手會做出笨拙的手勢。可他又極想加入這個小圈子,他明白他必須講話才能加入進去。

  為了鼓起勇氣,他想到了畫家,那位他從來沒懷疑過的權威,於是提醒自己,他是他的朋友和弟子。這使他振作起來,終於大起膽子加入了討論,把他從畫家那裡聽來的觀點重複了一遍。這一次值得注意的還不是他沒有講自己的觀點,而是他甚至沒有用自己的聲音。聽到從他嘴裡發出的聲音就象畫家的聲音,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而且這個聲音還影響了他的手,那雙手也開始模仿起畫家特有的姿勢。

  雅羅米爾爭論說,在藝術中也不容置辯地產生了進步:現代潮流體現了千百年來藝術發展中的一切徹底的革命。藝術已經最終從宣傳政治和哲學觀點以及模仿現實的責任中解放出來,以至於人們甚至可以說,藝術的真正歷史只是從現在才開始的。

  這當兒有幾個人想要插話,但雅羅米爾決不願放棄發言。最初,聽到從自己嘴裡發出畫家的言詞和聲調,他覺得很不愉快,但過了一會兒,他就感到這另一個我是安全與保險的源泉;它象一面盾把他掩蔽起來。他不再緊張和羞怯。他喜歡他說話的聲調,於是他繼續說下去:

  他援引馬克思的觀點,迄今為止,人類一直生活在史前時期,它的真正歷史僅僅始於無產階級革命,這場革命是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的飛躍。在藝術史上,一個類似的決定性轉折點是安德列·布勒東⑥及其他超現實主義藝術家發現了無意識寫作,揭示了人的潛意識這一隱藏的珍寶的那個時刻。它與俄國社會主義革命發生在大約同一時期,這是很有象徵意義的。人類想像力的解放有如從經濟奴役中的解放一樣。同樣需要向自由王國飛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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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⑥安德列·布勒東(1896-1966),法國超現實主義創始人,理論家,詩人,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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