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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澤維爾現在正繞過桌子朝那雙眼睛移去。「我是個老留級生。」他說,把手放在她肩上(啊,那肩膀就象胸脯一樣柔軟!)。「相信我,」他繼續說,「再沒有比一年後又回到同樣的教室,坐在同樣的舊課桌前更傷心的事了……」

  接著他看見那雙褐色的眼睛朝他抬起來,一股幸福的浪潮席捲了他。澤維爾知道,現在他可以把手再往下移動,撫摸她的胸脯,她的腹部,或別的什麼,她已驚恐萬分了。但他沒有移動他的手;他用手掌把她的肩頭托起來,一個美麗的山包,看上去真美,真令人滿足;他不想再要別的什麼了。

  有一陣子,他們一動不動地站著。女人好象在仔細聆聽,接著她悄聲說:「你得離開,快點。我丈夫要回來了!」

  對澤維爾來說,撿起書包,從窗戶跳到橋墩上,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事了,但他沒有這樣做。他內心充滿了幸福,這個女人正處於危險中,他必須同她待在一起:「我不能扔下你!」

  「我的丈夫!走開!」她懇求道。

  「不,我要跟你待在一起!我決不是膽小鬼!」澤維爾宣佈道。這當兒,已經能清清楚楚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了。

  女人試圖把澤維爾推向窗戶,但他知道他決不會拋下一個正處於危險中的女人。從寓所的深處他已經聽到了開門的聲音。在最後一刻,澤維爾撲在地板上,爬到床下。

  床用五塊木板托著撕破的褥墊,地板與床之間的空間同一口棺材大小差不離。但與棺材不同的是,這裡的氣味很好聞(是床墊的稻草味),而且聽得清楚(腳步聲發出很大的迴響),看得分明(灰色褥套的斜上方現出那張他知道他決不會拋棄的女人的臉,一張被三束褥套裡伸出的草戳穿的臉)。

  他聽見那腳步聲很重,他轉過頭去,看見一雙皮靴重重地穿過房間。接著他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一種深切的痛苦感掠過周身:那聲音聽上去就象幾分鐘前他聽到的那樣憂鬱,驚恐,和動人。但是,澤維爾是理智的,克制住了他那突發的嫉妒痛苦;他明白那女人正處在危險中,她在用可供她使用的武器保護自己:她的臉和她的憂鬱。

  他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這聲音似乎同他剛才看見的那雙大步走過樓板的黑皮靴非常相配。然後他聽見女人說,不,不,不。腳步聲蹣跚著朝他的藏身處走來,他躺在下面的那低矮的床頂更加往下陷,幾乎觸著了他的臉。

  他又聽見女人說,不,不,請不要在現在,澤維爾看到她的臉靠在粗糙的褥套上,那張臉像是在對他訴說它的羞辱。

  他很想從他的棺材裡站起來,他渴望去拯救那個女人,但是他知道他決不能這樣,她的臉看上去那樣近,就俯在他上面,哀求他,從她臉上伸出來的三束草就像是三枝箭。澤維爾頭上的木板開始有節奏地晃動,象三枝箭刺穿女人臉的稻草有節奏地搔他的鼻子,使得他突然打了個噴嚏。

  澤維爾頭上的所有動作都停止了;床也不動了。聽不到一點聲音,澤維爾也屏聲靜氣,接著,「那是什麼?」「我什麼也沒聽見,」女人的聲音回答,沉默了片刻,那男人說,「那是誰的包?」澤維爾聽見很響的腳步聲,看見皮靴大步朝窗戶走去。

  「這傢伙竟穿著皮靴在作愛!」澤維爾憤怒地想。他很氣忿,感到他的時候到了。他雙肘著地,從床下往外爬,直到能看見室內發生的事。

  「誰在那兒?你把他藏在什麼地方了?」男人的聲音吼道,澤維爾看到黑皮靴的上方是一條深蘭色的馬褲和深蘭色的警察制服。那男人仔細地審視房間,然後朝那個大腹便便的衣櫃奔去,衣櫃的形狀就象在暗示有一個情人藏在裡面。這當兒,澤維爾從藏身處跳起來,輕快如貓,敏捷似豹。穿著制服的男人打開裝滿衣服的衣櫃,把手伸到裡面。此時澤維爾已經站在了他身後,當這人準備再次把手伸進去抓隱藏的情人時,澤維爾從後面揪住他的衣領,猛地把他推進衣櫃。他關上衣櫃門,鎖上它,把鑰匙放在口袋裡,然後朝女人轉過身去。

  他面對著那雙張得大大的褐色眼睛,聽見衣櫃內吟吟的撞擊,響聲與叫聲被大量衣服捂住,以至於聽不清那男人的叫駡。

  他在那雙大眼睛的注視下坐下,輕撫著女人的肩膀,他的手掌感覺到她裸露的皮膚,這時他才意識到她只穿了一件薄簿的套裙,袒露的酥胸在套裙下面誘人地起伏。

  衣櫃裡的撞擊聲仍在繼續,澤維爾把女人緊緊摟在懷裡,恨不得把她的身子吸進去,但她的輪廓似乎在逐漸溶化,最後只剩下那雙明亮的眼睛。他告訴她不要害怕,並把鑰匙給她看,證明衣櫃已安全地鎖上了,他提醒她,她丈夫的牢房是由堅固的橡木做的,那位俘虜既不能打開鎖,也不能破門而出。然後他開始親吻她(他的雙手仍然摟著她的雙肩,他是如此情意綿綿,以致不敢把手移下去觸摸她的乳房,不敢拿它們令人眩暈的誘惑冒險),他的嘴唇接觸到她的面頰時,他覺得自己像是被一片浩瀚無邊的水淹沒了。

  「我們打算怎麼辦呢?」他聽見她在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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