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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他撫摸著她的肩膀,回答說,用不著擔憂,一切都很好,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幸福,對衣櫃裡的噪聲他不感興趣,就象對電唱機裡發出的風暴或城市另一頭發出的狗吠聲一樣。

  為了證明他對情勢的控制,他站起來,鎮靜自如地視察房間。接著他大笑起來,因為他看見桌上有一根鉛頭棍捧。他把它檢起來,走到衣櫃跟前,對著衣櫃側面狠狠敲了幾下,以回答從裡邊傳出的撞擊聲。

  「我們打算怎麼辦呢?」女人又問。澤維爾回答說,「我們離開這兒。」

  「那他怎麼辦?」她問。「一個人兩三個星期可以不吃東西,」澤維爾說,「等我們一年後回來,就會發現一具穿著制服和皮靴的骷髏。」他再次走到那件砰砰作響的家具前,用棍棒敲擊它,笑著,並望著女人,希望她會同他一起笑。

  但是她仍然很嚴肅,重複道,「我們到哪兒去?」澤維爾試圖解釋,可她打斷他的話說,這是她的家,而澤維爾要帶她去的地方既沒有她的衣櫃,也沒有她的小鳥。澤維爾回答說,家既不是衣櫃,也不是籠中的鳥,而是我們所愛的人的存在。接著他又說,他自己就沒有家,或更確切地說,他的家是由四處漂泊組成。他說,他只有靠從一個夢到另一個夢,從一處景色到另一處景色才能生存,假如他在一個地方待得太長,他肯定會死去,就象她丈夫在衣櫃裡如果待上幾星期肯定會死去一樣。

  談話間,他倆都感覺到衣櫃裡已經安靜下來。這沉寂是那樣顯著,就象一場風暴後令人神爽的間歇使他們興奮;那只金絲雀開始唱起來,窗戶上灑滿夕陽的餘輝。這情景就象一次邀人旅行一樣美好,象主的恩惠一樣美好,象一個警察之死一樣美好。

  女人撫摸著澤維爾的臉,這是她第一次出於自願接觸他,也是澤維爾第一次看清她真正的、實在的輪廓。她說,「好吧,我們走。你想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請等一下,我要拿幾樣東西。」

  她再次撫摸他,微笑著,朝門口走去。他望著她,眼光裡忽然充滿了安寧;他看到她的步態象一個水生動物一樣柔軟而飄逸。

  然後他躺在床上。他感覺很好。衣櫃很安靜,那男人好象睡著了,或是上吊了。萬籟俱寂中傳來太空的悄語,莫爾道河的喃呢和城市壓抑的聲響,這聲音是那樣遙遠,就象森林裡的颯颯聲。

  澤維爾覺得自己又要開始漫遊了。沒有比旅行前那段時光更美好的了,那時明天的地平線會來看望我們,宣佈它的許諾。澤維爾躺在皺巴巴的毯子上,一切都融為了奇妙的一體:柔軟的床象一個女人,女人象水,水象柔軟而有彈性的床鋪。

  門開了,那女人回到房間裡。她穿著綠色服裝,綠得象水,綠得象永遠令人神往的地平線,綠得象他正在慢慢而無奈地漂進的睡眠。

  是的,澤維爾睡著了。

  澤維爾並不是為了恢復精力以對付醒時的生活而睡覺的。不,那個單調的擺——睡眠,醒來——一年來回擺動三百六十五次,在他是一無所知的。

  對他來說,睡眠不是生活的反面——睡眠就是生活,而生活就是夢。他從一個夢渡到另一個夢,仿佛從一種生活渡到另一種生活。

  天黑了,除了提燈一片漆黑。在刺穿黑夜的圓錐形光束下,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飛旋。

  他跑過車站大門,迅速地穿過候車室,到了月臺,一列車窗被燈光照得通明的火車正在發出嘶嘶的蒸汽聲。一個晃著提燈打他身旁走過的老頭,關上了車廂的門。澤維爾迅速跳上火車,老人高擎著提燈在空中劃弧線,沉著的汽笛聲從月臺另一頭回應著,火車開了。

  一進入車廂,他就停下來,試圖歇一口氣。他又一次在最後一刻趕到了,趕得巧是他特別引以自豪的事。別人總是按照安排好的時刻表準時到達,因此他們的一生都平淡無奇,仿佛他們在抄寫老師指定的測驗。他想像著他們坐在車廂裡預先就已定好的座位上,進行那些預先就可知道的談話——他們打算在那裡度過一周的山間別墅,他們在學校就已熟知的日常生活次序,因此他們可以總是盲目、機械地生活而不會越雷池一步。

  而澤維爾卻出於一時的心血來潮,在十一點鐘出乎意料地到了車站。此刻他站在車廂的過道上,不知道是什麼使他與那些討厭的同學及鬍子裡有跳蚤的禿頭教授一塊參加了學校的遠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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