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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但是現在畫家要她象一個活雕像那樣赤裸著站在畫室中間,把自己奉獻給他的眼光和畫筆。她反抗了。當她告訴他——就象她第一次訪問時那樣——他的要求是瘋狂的,他象那時一樣回答,是的,愛情是瘋狂的,然後把她的衣服脫掉。

  就這樣,她站在房子中間,除了她的腹部什麼也不能想。她不敢往下看,但她仍然看見它呈現在眼前,因為無數次從鏡子裡絕望地瞥見它,她太熟悉它了。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巨大的肚子,一個醜陋起皺的皮袋。她感到像是一個躺在手術臺上的女人,腦袋裡空空如也,聽天由命地相信到最後一切都會順利,手術和疼痛全會過去,而現在除了忍受沒有任何辦法。

  畫家拿起畫筆,蘸上顏料,觸到她的肩膀、肚臍,大腿,往後退了幾步,拿起相機;然後他把她引到浴室,讓她躺在空空的浴缸裡,在她身上放了一根彎曲的金屬淋浴軟管,一端有個孔,告訴她,這條金屬蛇不會吐水,只會吐出致命的毒氣,它壓在她身上就象戰爭之手掐住愛情的咽喉,然後他把她帶回房間,又照了幾張相,她順從地忍受,不再企圖遮掩她的腹部,但在想像中她仍然看見它在眼前,她看見他的眼睛和她的肚子,她的肚子和他的眼睛……

  最後,他把渾身塗著顏料的她放倒在地毯上,在那個冷漠的、美麗的古代頭像旁邊同她作愛。瑪曼再也忍受不住了,在他的懷裡啜泣起來。他也許沒有理解她為什麼哭泣,因為他相信,他那充滿激情的專注轉化為美妙、持續和律動的動作,只會使對方銷魂蕩魄。

  瑪曼意識到畫家沒有理解所發生的事,於是她恢復過來,停止哭泣。但當她走上家裡的樓梯時,她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倒在樓梯上,擦破了膝蓋。外婆嚇壞了,把她扶回房間,摸摸她的前額,在她的胳膊下放了一支溫度計。

  瑪曼在發高燒。瑪曼的精神崩潰了。

  幾天以後,從倫敦派遣的捷克傘兵殺死了波希米亞的德國領主。宣佈了戒嚴令,在大街轉角處貼出了佈告,上面是一長串被處決人的名單,瑪曼躺在床上,醫生每天都來給她打針。大夫常常來坐在她的床頭,握住她的手,凝視看她的眼睛。瑪曼知道,他把她的精神崩潰歸於當代事件的恐怖,她羞愧地意識到她在欺騙他,而他卻是那樣親切、溫存,象一個真正朋友一樣想幫助她度過艱難時期。

  一天,在別墅裡住了多年的女傭瑪格達哭著回到家裡(關於這位女傭人,外婆喜歡說——帶著優良、古老的民主傳統風氣——她不把她看作是傭人,而看作是家庭的一個成員),因為她得知她的未婚夫被蓋世太保逮捕了。果然,幾天以後他的名字就以黑體字出現在深紅色的佈告上那些被處決的人質名字中間,瑪格達離開了幾天去看望那個年輕人的父母。

  瑪格達回來後說,她未婚夫的家屬甚至沒有得到他的骨灰盒,也許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們兒子的遺骸在何處了。她突然哭起來,以後幾乎每天都不停地哭,一般她都在自己的小房間裡哭泣,好讓她的嗚咽被牆壁擋住,但有時在吃飯的當兒她也會突然進出眼淚;自從她發生了不幸後,家裡人就讓她同他們一道吃飯(以前她在廚房裡單獨用飯),這種不尋常的好意每天都使她重新想起她在服喪,她是人們憐憫的對象,於是她的眼睛就會發紅,淚珠滾下面頰,落在場盤裡。瑪格達企圖掩飾她的眼淚和充血的眼睛,她低著頭,希望她的悲哀不被人注意,可這只能使他們更加擔憂;要是有人決意說幾句開心話,她就會失聲痛哭起來。

  雅羅米爾觀察著這一切,就象在看一場精采的戲劇表演;他盼望窺見姑娘眼中的淚珠,然後看到她企圖掩蓋悲傷時的羞怯,然後瞧著當悲傷占了上風時,眼淚終於掉了下來。他貪婪地盯著她的臉(偷偷地,因為他感到自己在幹某件遭禁的事),內心充滿激動,渴望輕輕地遮住這張臉,撫摸它,安慰它。夜裡,當他獨自躺在床上時,他想像自己撫摸著這張臉,一邊說,別哭,別哭,別哭,因為他想不出別的話來。

  瑪曼的精神崩潰漸漸好了(她靠的是行之有效的家庭療法,即長時期的臥床休息),她又開始在屋裡到處走動,去市場購買東西,照料家務,儘管她還是抱怨頭痛、心悸。一天,她在書桌前坐下來,開始寫信。她還沒寫下第一句話就意識到,畫家准會認為她愚蠢、多愁善感,她害怕他的論斷。但接著她鎮靜下來,對自己說,對這些話她既不要求也不期望回答,這是她跟他講的最後的話,這想法給了她繼續寫下去的勇氣。懷著一種輕鬆的感覺(一種奇特的挑戰感)她造出句子,在其中重新認出了她的自我——在遇到他之前那些美好日子的真實的、熟悉的自我。她寫道,她愛他,她決不會忘記他們在一起度過的那些心蕩神弛的時刻,然而,是告訴他實話的時候了:她與他所想像的不同,完全不同;實際上,她不過是個普通的舊式女人,她怕有一天不能直視她那天真無邪的兒子的眼睛,

  那麼,她終於對他講了真話?哦,一點也沒有。她甚至沒有向他暗示,她曾經所稱的愛情幸福實際上只是一場心勞日拙;她一點也沒寫到她那醜陋的腹部和她的精神崩潰,她碰破的膝蓋和一周的臥床休息。她沒有寫這些事,因為這樣的真誠本與她無關。雖然她終於想要恢復自我,可只有在不真誠中她才能恢復自我。畢竟,如果她坦白地把一切都傾訴出來,這就正如坦露著起皺的腹部躺在他的面前。不,她不會再把自己展露給他,無論是內心還是外表;她想把自己安全地藏在莊重之中,因此她不得不虛偽,除了孩子和做母親的神聖職責,什麼也沒寫。在她寫這信時,她自己都深信,造成她精神危機的既不是她的腹部,也不是對畫家思想心力交瘁的附和,而是她厭惡一種偉大而邪惡愛情的母性的感覺。

  此刻,她不僅把自己看作無限悲傷,而且把自己看作崇高,不幸和堅強;幾天前還僅僅是刺痛的悲哀,如今卻訴諸尊嚴的語言,給了她一種欣慰。這是美麗的悲傷,她看見自己被憂鬱的光輝所照亮,既悲傷又美麗。

  多麼奇特的巧合!被瑪格達的淚眼搞得神魂顛倒的雅羅米爾,也懂得了悲傷的美,全身心沉溺在悲哀的樂趣之中。他仍在繼續翻著畫家的書,不斷地背誦艾呂雅的詩歌,讓自己陶醉在那些迷人的詩行中:在她身軀的靜謐中,一粒雪球,一只限睛的色彩;你跟睛裡浸潤著遙遠的大海;或者我所愛的眼睛裡印著悲哀。艾呂雅成了描寫瑪格達嫺靜身軀和盈盈淚眼的詩人。他發現自己完全被一句詩鎮住了:鬱鬱動人的臉。是的,這就是瑪格達:鬱鬱動人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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