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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一天晚上,全家人都出去看戲了,只有他和她單獨留在家中。他早巳熟記她的個人習慣,他知道這是星期六晚上,瑪格達總要去洗澡。由於她的父母和外婆一星期前就計劃去戲院,因此他有時間把一切都準備好。幾天以前,他就把浴缸門上的鎖孔蓋去掉了,然後用一塊捏好的麵包把它封起來。為了擴大視野,他拔掉門上的鑰匙,把它藏了起來。沒有人注意到鑰匙不見了,家裡人都沒有把自己鎖在浴室裡的習慣。只有瑪格達才鎖浴室的門。

  整幢房子很靜謐,似空無一人。雅羅米爾的心在胸膛裡怦怦跳動。他待在樓上自己的房間裡,翻開一本書,以防有人問他在幹什麼;不過他並沒有在看書,只是在傾聽。終於,他聽到了管子裡流動的水聲和水流沖在浴缸裡的嘩嘩聲。他關掉過道裡的燈,踮著腳走下樓梯;他很走運;鎖孔仍然沒有遮蔽,他把眼睛湊上去,看見瑪格達俯在浴缸上,光著身子,露出乳房,只穿著一條短褲。他的心跳得厲害,他看見了他從未見過的東西,他知道很快就會看見更多的東西,誰也不能阻攔這事。瑪格達直起身,走到鏡子跟前(他看見了她的側面),照了一會鏡子,然後轉過身來(現在他看見了她的正面)走到浴缸前。她停下來,脫掉內褲,把它們扔到一邊(他仍然看得見她的正面),然後爬進浴缸。

  即使在浴室裡,雅羅米爾仍看得見她,但由於水面一直齊到她的肩部,她又變成了一張臉,還是那張熟悉的,眼睛被淚海浸濕的悲哀的臉——可同時又是一張不同的臉。他不得不在腦子裡給她加上(此刻,下次,永遠)一對裸體的乳房,肚皮,大腿,屁股。這是一張被裸體照亮的臉。這張臉仍然能激起他的溫情,但即使這種溫情也不同於過去,因為它現在伴隨著急速的心跳。

  接著,他突然發現瑪格達正直盯著他的眼睛。他擔心他已經被發現了。她正帶著微笑凝視著鎖孔(有點羞澀,有點溫柔)。他趕緊離開門。她是不是看見了他?他對這個鎖孔試驗過多次,從裡面肯定不會看到一隻窺視的眼睛。但是,如何解釋瑪格達的表情和微笑呢?她只是偶然望著他這個方向,還是僅僅因為雅羅米爾有可能望裡面窺視而微笑呢?但不管怎樣,與瑪格達的目光相遇使他大為惶惑,以至於他不敢再靠近門邊。

  過了一會兒,他鎮定下來,一個驚人的念頭閃過腦海:浴室沒有鎖上,瑪格達並沒告訴他她要洗澡。假若他裝做完全不知道,只是碰巧走進浴室呢?他的心又開始跳起來。他想像著這個場面:在開著的門口,他停下來,大吃一驚,然後很不在意地說,我只是想拿我的牙刷。若無其事地從赤裸的、目瞪口呆的瑪格達身邊走過;她那張美麗的臉蛋看上去窘迫不安,就象在飯桌上突然迸淚時那樣。他走過浴缸,到了臉盆架前,拿起牙刷,停在浴缸邊,朝瑪格達彎下身,朝那浸在淺綠色水下閃爍的裸體彎下去;他凝望著她的險,她那羞怯的臉,撫摩和愛撫它……啊,一想到這點,他頭腦裡就激動得成了一片空白,不能再往下想。

  為了使他的闖入顯得很自然,他悄悄地爬回到樓梯上,然後故意把腳步放得很重地下來;他察覺到他在發抖,很擔心他完全不需用平靜、漠然的口氣說,我只是想拿我的牙刷;然而他繼續往前走,快到浴室時,他的心怦怦跳得厲害,幾乎透不過氣來,他聽到了:「雅羅米爾,我正在洗澡!別進來!」他回答說:噢,不,我是到廚房去。於是他真地穿過門廳去另一邊,到了廚房,把門打開,關上,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

  只是在這時他才意識到,那幾句意想不到的話並不能作為他膽小屈服的理由,他本來可以很自然地回答,沒關係,瑪格達,我只是來拿我的牙刷,然後就直接走進去,瑪格達肯定不會告發他;她喜歡他,因為他一直對她很好。他再次想像他會怎樣大模大樣地走進浴室,躺在浴缸裡的瑪格達正好暴露在他面前,大聲叫道:你幹什麼,走開!但是她什麼也不能做。她無法保護自己,就象她對未婚夫的死無能為力一樣,她躺在浴缸裡不能動彈,而他則俯向她的臉蛋,俯向她的大眼睛……

  但是這幻想不可挽回地消逝了,雅羅米爾聽見水從浴缸裡徐徐流進遠處管道的沉悶聲音,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已經一去不返了,他非常惱怒,因為他知道也許要很長時間他才能有機會跟瑪格達單獨再在一起,即使有了這樣的機會,浴室門的鑰匙也早就換了,瑪格達會把自己安全地鎖在裡面。他萬分沮喪地靠在沙發上。然而使他更為痛苦的,還不是他錯失良機,而是他缺乏勇氣——他的軟弱,他那顆愚蠢跳動的心,這使他驚慌失措,把一切都給搞糟了。他突然對自己充滿了強烈的嫌惡。

  對這樣的嫌惡該怎麼辦?這種感覺完全不同於悲傷;事實上,它恰恰是悲傷的反面。每當人們沖雅羅米爾發令,他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哭泣,但那是快活的,可以說是歡樂的眼淚,愛的眼淚,雅羅米爾可借此感到自憐,也可借此得到安慰。相反,這種突如其來的嫌惡向雅羅米爾顯示了他的弱點,使他打心裡感到很不愉快。這種嫌惡象侮辱一樣清晰明瞭,象挨了耳光一樣明白無誤。唯一的解救就是逃之夭夭。

  但假如我們驀然面對自己的渺小,我們能逃往何處?要擺脫卑賤,唯一的出路就是往高處走!於是他坐下來,翻開一本書(正是畫家聲稱除了雅羅米爾他從未借給任何人看的那本珍貴的書),他極力想全神貫注在他所喜愛的詩歌上面。他又讀到你眼睛裡浸潤著遙遠的大海,眼前又出現了瑪路達。她身軀靜謐中的那粒雪珠就在那兒,波浪的激濺象河水流過窗子的聲音,在詩歌裡迴響。雅羅米爾悲傷萬分,他把書合上,拿起一隻鉛筆,開始寫起來。他想像著自己就是艾呂雅,內茲瓦爾⑩以及其他詩人,寫出短短的一行行詩,既無格律又無韻腳。它們是一連串他剛讀過的詩的改頭換面,但這種改頭換面也有他個人的生活體驗。詩中有悲哀,它融化並變成了水,詩中有綠水,水面升得愈來愈高一直齊到我的眼睛,詩中有軀體,悲傷的軀體,水中的軀體,在這後面我跨著大步。跨過無邊無際的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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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⑩內茲瓦(1900-1958),捷克當代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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