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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她想到藝術家的愛也許完全是出於誤會,她老問他為什麼愛她。他總是回答,他愛她就象拳擊手愛蝴蝶,歌唱家愛沉默,惡徒愛村姑。他總是說,他愛她一如屠夫愛小牛膽怯的眼睛,閃電愛寧靜純樸的屋頂。他告訴她,他喜歡她是因為她是從一個沉悶的世界中解放出來的一個令人興奮的女人。

  她喜歡不盡地聽他說話,一有機會就去看他。她感到自己象一位凝目旖旎風光的旅遊者,因為太匆忙而透不過氣來,竟不能飽賞眼前的美景。她的確不會享受她的戀情,但她明白這是一個重大而美好的東西,她決不能輕易放過它。

  雅羅米爾呢?他感到很自豪,畫家把自己書房裡的書借給他(畫家有好幾次告訴孩子,他一般決不讓他的書出房間,但他把雅羅米爾作為一個特殊的例外),由於有大量時間可以支配,他夢幻般地沉浸在這些書頁裡。那個時候,現代藝術還沒有成為布爾喬亞大眾的陳舊貨色,還保留了一個流派的有吸引力的氣息,一種對童年——一個總是嚮往著秘密會社,團體,幫派的浪漫色彩的年齡——有著神奇吸引力的孤芳自賞。雅羅米爾陶醉在這些書的神秘氛圍中,他的閱讀與母親截然不同,母親讀這些書就象讀會受到考查的課本一樣,孜孜不倦,一字不漏。而不用害怕考試的雅羅米爾實際上卻沒有讀完一本書。他信手翻著它們,不時在一頁上停下來,沉思冥想著幾行詩句,對詩的其餘部分全無興趣,好象它們根本沒有意義。一行詩、一段散文都足以使他快活,不僅因為它們很美,而且因為它們是通向上帝選民王國的神秘之門,這些人的靈魂對眾生昧昧的事物是很敏感的。

  瑪曼知道,兒子不會滿足于僅僅當一個信差,那些只應該傳給她看的書,他卻帶著真正的興趣去閱讀。因為她開始同他談論共同的讀物,問他一些她不敢向情人提的問題。當她發現兒子甚至以比畫家更大的熱情捍衛這些借來的書時,她不禁大吃一驚。她注意到,在一本艾呂雅⑨的詩選裡,他用鉛筆在一些詩句下劃了線:睡著了,一隻眼睛裡有月亮,一隻眼睛裡有太陽。「你在這句詩裡看見了什麼?為什麼我應該在一隻眼裡含著月亮睡覺?石頭的腿,穿上了沙的長襪。長襪怎麼能用沙子縫製?」雅羅米爾懷疑母親不僅在取笑詩,而且也在取笑他,認為他太小,讀不懂這些詩。於是他生氣了,粗暴地回答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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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⑨艾呂雅(1895-1952),法國超現實主義詩人。

  天哪,她甚至在一個十三歲的孩子面前都失敗了!那天她去看望畫家,覺得自己象一個穿著敵服的間諜。她的行為失去了任何本能的意味,一言一行都象一個怯場的業餘演員,膽怯地念著臺詞,生怕被哄下臺。

  那會兒,畫家剛發現了照相機的妙處,他把他初次照的照片給瑪曼看,一個奇怪地堆積著的物體的安寧世界,一個被拋棄、被遺忘的東西組成的古怪風景。然後,他讓她在天窗下擺好姿勢,開始給她照相。起初,瑪曼感到如釋重負,因為她不必說話,她只需站立、坐著,微笑,聽從畫家的指揮,聽著他不時給予她身材或臉龐的讚美。

  但是突然,他的眼睛炯炯發亮;他拿起畫筆,蘸上黑顏料,輕輕地將瑪曼的頭往後擺,在她臉上畫了兩條粗線條。「我把你劃去了!我取消了上帝的創造!」他大笑起來,給鼻子上交叉著兩條粗線的瑪曼拍照。然後把她引到浴室,給她洗臉,用毛巾探幹。

  「剛才我把你劃掉了,為的是我能重新創造你。」他說。他再次拿起畫筆,又開始在她臉上畫起來。他畫了些象古代象形文字的圓圈和線條。「面孔——預言,面孔——字母。」他說,又把瑪曼安置在傾斜天窗的光線下,不斷地撳著快門。

  過了一會兒,他讓她躺在地板上,在她頭旁放了一個石膏模型的古頭像,在上面也畫了同瑪曼臉上一樣的線條。他給兩個頭照相——一個真的,一個塑像——然後洗掉瑪曼臉上的符號,重新畫上線條,又照了幾張相。然後把她放在沙發上,開始給她脫衣。瑪曼擔心他會在她的胸脯和腿上畫上符號,她甚至想微笑著表示反對(這需要很大的勇氣,因為她總是害怕她的幽默企圖會失敗,會被認為是趣味不高),但是畫家不再對面她感興趣。他同她作愛,撫弄她的頭,仿佛他覺得同一個他自己創造的女人、他自己想像的作品、他自己的心象作愛特別令人激動。仿佛他是上帝,躺在他為他自己創造的女人身邊。

  實際上,此時此刻,瑪曼不過是他的心象,他的發明。她知道這一點,她極力控制自己,不讓他知道這一點,不讓他意識到她不是他的另一半,不是一個值得愛的神秘的匹配,而僅僅是一個沒有生命的反照,一面順從的鏡子,一個他在上面投射了他們渴望的心象的被動表面。她成功了。藝術家達到了興奮的高潮,快活地從她身上滑下來。當她回家時,她好象經歷了一場嚴酷的考驗,那天晚上入睡前,她哭了。

  在下一次對畫室的訪問中,又是繪畫和照相。這一次,畫家讓她的乳房裸露,在那對美麗的弓形表面上畫起來。但是,當他打算把她的衣服脫光時,瑪曼第一次反抗了她的情人。

  很難察覺她那聰明的技巧,在與畫家各種各樣的調戲中,她都成動地遮掩住了她的腹部。甚至在脫去衣服時,她也總是紮著寬腰帶,暗示這可以使她的裸體更加令人興奮;她總是懇求在半明半暗中作愛;她總是輕輕地把情人撫摸的手從腹部拿開,移到胸脯上。當她無計可施時,她便求助於她的羞怯,這是他所讚揚和崇拜的(他曾多次告訴她,她是潔白的象徵,他第一次想到她就使他產生靈感,在畫布上抹了一個拿調色刀的白色形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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