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生活在別處 | 上頁 下頁


  從此,他開始細心注意他的所有思想、念頭,並讚賞它們。比如,他突然想到,假如他死了,他一直生活在其中的這個世界就將不再存在。最初;這個思想只是在頭腦裡一閃而過,但現在既然意識到了他的內在創造力,他就沒有讓這個思想象過去許多想法一樣溜掉。他抓住它,觀察它,從各個方面檢查它。他沿著河邊散步,不時閉上眼睛,然後問自己,當他的眼睛閉上時,這條河是不是還存在。當然,每次他睜開眼,河水都在他的面前繼續流淌,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一事實並不能證明當雅羅米爾不看它時,河水還在那裡。他覺得這非常有趣,在這個實驗上花了大半天時間,然後把這事全告訴了瑪曼。

  假期愈臨近結束,他們就覺得談話愈快活。夜色降臨後,他們走出去,坐在正在碎裂的木凳上,手拉著手,凝視著波濤,一輪圓月在河面上來回晃動。「真美啊!」瑪曼歎道。她的兒子望著月光映照的漩渦,幻想著在河上遠航。然後瑪曼想到很快就要重新開始的乏味日子,說:「親愛的,我心裡感到非常憂傷。但你不可能明白我的意思。「她望著兒子的眼睛,它們看上去充滿了愛,充滿了渴望的理解。這使她感到害怕:把一個女人的心事吐露給一個孩子!但那雙富於理解的眼睛仍象一個隱密的邪惡吸引著她。他們緊挨著躺在兩張並排的床上,瑪曼回憶起在雅羅米爾滿六歲之前他們一直都是這樣睡在一起,那些日子他們是多麼幸福啊;她突然想到兒子才是唯一使她在床上感到幸福的男人。這個想法使她感到好笑。可她又看了看他那溫柔的眼睛後,她對自己說,這孩子不僅能分散她的心事(這樣就給了她遺忘的安慰),而且還能專注地聽她訴說(這樣就給了她理解的安慰)。「讓我告訴你一個大秘密;在我的生活中很少有愛情。」她對他說。還有一次她甚至告訴他:「作為一個媽媽我是幸福的,但媽媽也是一個女人。」

  是的,這些半吞半吐的親昵具有一種罪惡的誘惑力,她知道這一點。一次,他出乎意料地回答她:「媽咪,我並不是您所想的那麼小,我理解您。」她吃了一驚。當然,孩子頭腦裡並沒有什麼具體的念頭,他只是想對母親表示他渴望分擔她的全部憂傷。不過,他的話有幾種可能的意思。它們突然使人看到了危險的深淵,遭禁的親昵的深淵,以及不正當的理解。

  雅羅米爾獨特的內心世界進展得如何呢?

  不太順利:在小學期間,學業對他來說就象輕鬆的兒童遊戲,進入中學後卻變很困難多了,他那內心世界的榮耀開始消失在暗淡的日常功課和家庭作業之中。老師以嘲笑的口吻談到那些只描寫人世痛苦和不幸的悲觀主義書籍,雅羅米爾關於生命猶如野草的看法現在對他來說就像是帶有侮辱性的陳詞濫調。他不再有把握他過去的任何思想和感覺是否真正屬￿他自己,他的想法是否僅僅是人類思想庫藏中的一個公共部分,它們永遠是現成的,人們只是借用一下,就象圖書館裡的書籍。那麼他是誰?他的內在自我到底象什麼?他試圖就近探索一下內在生命,但他所窺見的不過是他自己在覷伺的眼光。

  於是,他開始想念兩年前第一個談到他內心世界的那個男人。他的美術成績一直都很一般(當使用水彩時,顏料總是溢出鉛筆草圖外)。瑪曼因此決定完全有理由應允兒子的懇求,去找到那個美術家,安排家庭教學,幫助雅羅米爾在班上趕上去,提高他的美術成績。

  就這樣,雅羅米爾有一天發現自己已經來到畫家的工作室。工作室在一個公寓樓房的頂樓,有兩個房間;第一間擺滿了書架;第二間沒有窗,只有一個安在傾斜的屋頂上,由幾塊穿乳白色大玻璃鑲成的天窗。在這間畫室裡有幾個畫架,裝著未完成的畫,一張散亂著紙張和有色墨水小瓶的長桌;牆上貼滿了奇形怪狀的黑臉,畫家把它們畫得象非洲人的面具;雅羅米爾很熟悉的那條狗蹲在角落裡的長沙發上,默默地打量著來訪者。

  畫家讓雅羅米爾在長桌旁坐下,然後翻看他的素描薄。「這些畫千篇一律,」他最後說,「這不會使你有所造就。」

  雅羅米爾很想提醒畫家,這些畫正是他從前非常喜歡的狗頭人,他是專門為了他才畫的,可他是那樣的失望和自憐,以至於說不出一句話來。畫家在雅羅米爾面前擺了一摞白紙,打開一瓶墨水,然後把畫筆放在他手中。「想到什麼就畫什麼,別想得太多?儘量隨心所欲……」但雅羅米爾是如此畏怯,什麼也想不出來,當畫家再次鼓勵他時,他不安地又畫出長在瘦瘦的身軀上的百試不爽的狗頭。畫家感到不滿意,困惑不解。雅羅米爾說,他想學會正確使用水彩;因為在學校裡,他從來無法讓顏料乾淨地留在鉛筆草圖內。

  「這你母親對我講過。」畫家回答,「但現在把水彩忘掉,也把狗忘掉吧。」然後他把一本厚書放在孩子面前,翻到一頁,上面畫著一條頑皮、稚氣的線條,扭動著穿過著色的背景。這線條使雅羅米爾想到蜈蚣,海星,爬蟲,星星和月亮。畫家要孩子發揮他的想像力,畫出相似的東西。「可我應該畫什麼呢?」雅羅米爾問,於是畫家告訴他,「畫一條線。畫讓你快活的那種線條。記住,畫家的工作決不是摹仿,而是在紙上創造出一個他自己的線條世界。」於是雅羅米爾畫著那些他一點都不喜歡的線條,畫滿一張又一張,最後,按照母親的囑咐,他交給畫家一張鈔票,便回家去了。

  這次訪問的結果與他所期望的完全不同。它沒有導致重新發現他失去的內心世界。恰恰相反,雅羅米爾可以真正稱作自己唯一作品——長著狗頭的足球隊員和士兵被奪走了。儘管如此,當母親問他對這堂課的看法時,他還是向她作了一個熱情洋溢的彙報;並不是因為他虛偽:他的訪問雖然沒有把內心世界歸還給他,但至少向他提供了一個獨特的外部世界,這個世界從不向任何人開放,卻特許他瞥了幾眼,以此獎賞他:比如,他看到了一些不尋常的畫,這些畫儘管使他茫然失措,但卻傳達出與家裡所掛的風景畫和靜物畫截然不同的鮮明特徵(他立刻就認識到這特徵是多麼鮮明);他還聽到幾句很有價值的話,這些話他頓時就接受了:比如,他明白了「布爾喬亞」這個詞是一種侮辱;布爾喬亞就是那種要求繪畫看上去象現實生活的人;但我們可以嘲笑這樣的人(雅羅米爾喜歡這句話),因為他們已經死亡,但卻不知道這一點。

  因此,雅羅米爾渴望繼續去看畫家,希望能重新獲得那些狗頭人身畫曾經得到的成功;然而,白搭了:那些被認為是米羅④畫的變種的潦草塗鴉,全是呆板的摹仿,一點也沒有兒童幻想的魅力,那些非州人面具的畫仍然是笨拙的複製,不能象畫家希望的那樣激發起孩子自己的想像力。雅羅米爾已經數次訪問了他的家庭教師,竟沒有得到一句讚揚的話,他感到無法忍受,決定採取一個大膽的行動:他帶去他的秘密素描本,裡面有他畫的裸體女人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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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④米羅(1893-)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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