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生活在別處 | 上頁 下頁


  她並不想報復。她只是想暗示國家的大事件不可能拭去卑微心靈對往事的記憶;她想給丈夫一個機會改正他那些無情無義的話,治癒她的創傷。她相信國家的災難已使他更有情感,她樂意接受任何溫柔的動作;作為他們開始新的愛情生活的標誌。然而,丈夫伸過來的手遭到拒絕後,他只是翻了個身,很快就睡著了。

  在布拉格的學生大示威以後,德國人關閉了捷克的大學,瑪曼徒勞地等待丈夫在被子下面伸手摸她的胸脯。外祖父發現香水店裡那個迷人的女人多年來一直在暗地裡打劫他,大為震驚,死於中風。捷克學生被裝在悶罐車裡運到集中營,瑪曼去看醫生,醫生憂慮地發現她的精神狀況很不好,建議她長期休息。他告訴她溫泉療養地旁邊有一個公寓,靠近幾個湖泊和一條河。每年夏天,都有許多熱愛大自然的人聚集在那裡釣魚,游泳,划船。現在正是早春,瑪曼被沿著湖畔靜靜地散步的想法迷住了。但想到歡快的舞曲她又感到不安,這些音樂好象總是飄浮在野外夏日餐館的空氣中,令人留戀地回想起已逝的夏日時光,她自己的悲傷也使她憂慮,於是她決定不單獨去度假。

  當然,她很快就意識到該帶誰去!近來,一半由於婚姻的煩惱;一半由於渴望生第二個孩子,她幾乎把他忘記了。她真蠢,竟然忘記了她的寶貝,簡直是在自我毀滅!他悔恨不已地俯向他:「雅羅米爾,你是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我的第二個孩子!」她緊緊抱住他,喋喋不休地講瘋話:「你是我的第一個,我的第二個,我的第三個,我的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第十個孩子……」她吻遍了他的臉。

  他們在車站受到一個高個灰發、舉止傲慢的女人的迎接;一個魁梧的馬車夫提起兩個皮箱,把它們送到外面人行道上,那兒已經等著一輛黑色輕便馬車;馬車夫爬上駕駛座,雅羅米爾,他的母親和那個高個女人面對面坐在裝有皮面的座位上;得得得的馬蹄聲伴著他們馳過小城街道,通過廣場,廣場的一邊是文藝復興時期式樣的拱廊,另一邊是圍著綠色欄杆,有著爬滿長春藤的古老府第的花園。然後他們朝著河邊駛去;雅羅米爾看到一排黃色的船艙,一個跳水板,白色的桌椅。再往後他瞥見一行沿河的白楊,接下來馬車已載著他們駛向散佈在河邊的孤立的別墅。

  在一座別墅前,馬停了下來,馬車夫跳下車,拿起行李。雅羅米爾和母親跟在他後面穿過花園,門廳,上了一段樓梯,進到一間屋子,裡面按照為夫婦安排的習慣並排放了兩張床。有兩扇大落地窗,其中一扇通向陽臺,面對花園和河流。瑪曼扶住陽臺欄杆,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啊:多麼美好的寧靜!」她說,又深深地呼吸,眼望著碼頭,那兒有一隻紅色的划艇正在輕輕地簸動。

  那天晚上吃晚餐時,瑪曼和住在這所公寓的一對老夫婦交上了朋友;此後,每天晚上,小飯廳裡便響起低低的傾談聲;大家都喜歡雅羅米爾,瑪曼喜歡聽他的故事,看法,謹慎的誇耀;是的,謹慎的:雅羅米爾決不會會記在牙科醫生的候診室裡受到那位女人羞辱時的經歷,他總是在尋找一個盾牌來防備她那嘲弄的目光。當然,他仍舊渴望讚美,但他已學會了用天真、謙遜的態度和簡潔的語言來得到它。

  雅羅米爾進入了一個心曠神恰的世界:別墅座落在寧靜的花園中間,深沉的河流和停泊的船隻令人幻想起遠航;停在車道上的那輛黑色馬車不時把那個儀錶象神話故事中伯爵夫人的高個女主人帶走;人們可以乘輕便馬車去偏僻的浴場,就象往返於世紀、往返於夢幻之間。在文藝復興時期的廣場上,勇敢的騎土曾在它那狹窄拱廊的陰影裡決鬥。

  這個美麗的神話故事世界還包括一個帶著狗的男人。他們第一次看見他時,他正佇立在河岸上,凝觀著滾滾的河水;他穿著一件皮外套,身旁蹲著一條黑色的德國狼狗,人和狗僵化的姿勢使他倆看上去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們再次碰到他時是在同一地點;他仍然穿著那件皮外套,他把樹枝扔出去,然後狗把它們叼回來。當他們第三次同他相遇時(仍然是同樣的景色:河流和白楊),這人對瑪曼微微鞠了鞠躬,他們走過去後,好奇的雅羅米爾發現他回過頭來看了好幾次。次日,當他們散步歸來,看見那條黑色的德國狼狗蹲在別墅的大門前面。他們走進門廳,聽見了談話聲,他們毫不懷疑說話的男人就是那條狗的主人。他們好奇不已,便留在門廳裡,懶懶地轉悠和說話,直到女主人走出來。

  瑪曼指著那條狗問:「它的主人是幹什麼的?我們散步時好象總要碰到他。」

  「他是我們這裡中學的美術老師。」瑪曼表示她很想同一位美術老師談談,因為雅羅米爾喜歡繪畫,她渴望聽到一個專家的意見。女主人把那個男人介紹給瑪曼,雅羅米爾於是被打發跑上樓,到他的房間去取素描薄。

  然後這四個人在小客廳裡坐下來——女主人,雅羅米爾,狗的主人和瑪曼。那個男人翻看著畫簿,瑪曼在旁邊不斷地作解說;她解釋道,雅羅米爾總是喜歡動的場面,而不喜歡靜的風景;她說,她真的覺得他的畫具有不尋常的生命和動態,儘管她困惑不解為什麼所有人物都是狗頭人身;要是雅羅米爾畫真正的人像,他的作品或許會有點價值,她不太有把握孩子這種嘗試是不是有道理。

  狗的主人愉快地審視著這些畫;然後他評論說,他感到如此著迷的恰恰是動物的頭和人身的結合。這兩個世界的奇異結合顯然決非偶然,大量有關這個題目的畫清楚表明,這個觀念深深地吸引住孩子,在他神秘的幼小心靈深處生了根。僅憑孩子再現外部世界的能力來判斷他的才能是錯誤的;任何人都能學會這樣做。作為一個藝術家(這就暗示教書僅僅是為了謀生的一個必要的不幸),使他著迷的是小傢伙在紙上表現出來的富有創造性的內心世界。

  瑪曼聽見誇讚雅羅米爾,感到很高興,女主人撫摸著孩子的頭髮,宣告他有一個遠大的前程,雅羅米爾盯著地板,把每一個字都銘刻在他的記憶中。畫家說,明年他將轉到布拉格的一所學校,他希望瑪曼繼續把雅羅米爾此後的作品帶給他看。

  內心世界!多重要的詞,雅羅米爾非常滿意地聽到它們,他從來沒有忘記,他五歲時就已被稱為是一個不尋常的孩子,與別的小孩不同。同學們的態度,他們對他的皮包和襯衫的大肆嘲笑,都在不斷使他想到他的卓然超群(儘管是痛苦的)。然而,迄今為止,他的與眾不同一直是某種空洞的模糊的東西,一個不可理解的希望,或者是一個不可理解的否決;如今,它終於有了一個明確的名稱:有創造性的內心世界。同時這個名稱還被賦予了具體明確的內容:一個狗頭世界的意象。當然,雅羅米爾非常清楚,他對受到稱讚的狗頭人的發現完全是出於偶然,這僅僅是由於他不會畫人臉;這使他產生了一個印象,他那內心世界的獨特不是出於任何積極的努力,而是他頭腦裡亂七八糟掠過的一切。這是賜予他的一個天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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