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生活在別處 | 上頁 下頁


  這些畫主要是雅羅本爾從外公書房的一本雜誌上看到的照片摹仿下來的。因此素描簿頭幾頁上的畫都是些成熟、端莊的女人,姿態高貴,典型的十九世紀的諷喻人物。不過,接下來的部分倒是有一些更有趣的東西:有一頁畫了一個無頭女人,在畫著女人脖子的地方紙被剪掉了,看上去好象頭是被砍掉的,留下一個想像中的斧子痕跡。紙上的切口是雅羅米爾的鉛筆刀搞的;雅羅米爾發現班上一個女孩特別迷人。他經常凝視她那穿著衣服的身子,渴望看到它裸露出來。碰巧他有一張這個女孩的照片,於是他把照片上的頭剪下來,把它貼在素描簿上的一個切口,從而實現了他的願望。後面幾頁的裸體畫都是無頭的,都有一個切口。其中一些人物的狀態稀奇古怪:蹲著的仿佛是在小便,在燃燒的木柴上的像是聖女貞德⑤,或者是其它一些遭受折磨的場面。比如,一個無頭女人被釘在柱子上,另一個的腿被砍掉,第三個失去了一隻臂膀。還有一些場面我們最好不要提了。

  --------
  ⑤貞德(1412-1413),法國民族女英雄,喚起法國民族精神抵抗英國,後被燒死。

  誠然,雅羅米爾不知道畫家對這些畫會作何反應;它們肯定遠遠比不上畫家畫室裡的畫和他那些厚書裡的畫。儘管如此,雅羅米爾還是覺得他這本秘密素描本上的畫與畫家的作品有共同之處:它們都是不合慣例的;它們都與家裡的畫不同;象畫家這樣的畫,肯定會遭到雅羅米爾家庭中任何成員或他們家常客的譴責和誤解。

  畫家輕輕翻完了那本素描簿。他一言不發,遞給孩子一本大畫冊,然後坐下來,忙乎著整理桌上的紙張。雅羅米爾開始仔細翻看畫冊。他看到一個裸體男人臀部翹得老遠,不得不用一根拐杖支住;一個雞蛋開出一朵花;一張臉爬滿了螞蟻;一個人的手在變成一塊岩石。

  畫家走到雅羅米爾身邊。「注意,」他說,「達裡⑥是個多麼出色的製圖員!」然後他把一個裸體石膏像放在雅羅米爾面前。「我們一直都忽視了繪畫技巧,這是一個錯誤。在我們能對世界作根本改變之前,我們得學會以本來的面目看它。」於是雅羅米爾的素描簿上開始畫滿了女人的軀體。凡是畫家仔細檢查過的地方,輪廓和比例都作了修改。

  --------
  ⑥達裡(1904-),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畫家。

  如果一個女人不能從她的肉體充分地享受生活,她就會把她的肉體看作一個敵人。瑪曼對雅羅米爾從外面帶回家的那些奇怪塗鴉一直不太滿意,當他開始把裸體女人畫給她看時,她的不安變成了強烈的反感。幾天以後,她從窗口看見女僕馬格達正在摘櫻桃,雅羅米爾為她扶著梯子,他的眼睛一直在姑娘的裙子下面瞟來瞟去。瑪曼覺得他近來一直被成堆的女人胸脯和臀部包圍起來了,她決定反擊。那天下午,雅羅米爾又該去上他的美術課;她很快穿好衣服,趕在兒子之前到了畫家的工作室。

  「我絕不是清教徒,」她說,一屁股坐進扶手椅,「但你知道,雅羅米爾現在正進入一個危險的年齡。」

  她曾仔細想過該對畫家講些什麼,可現在她卻笨嘴笨舌。當然,在家裡熟悉的環境中,襯著花園裡總是默默為她的思想叫好的青枝綠葉的背景,她已排練過要講的話。但是這裡卻沒有綠色大自然的痕跡。這裡周圍都是畫架上奇特的畫和一條蜷伏著的狗,這條狗就象一個多疑的斯芬克斯從長沙發上盯著她。

  畫家幾句話就駁回了瑪曼的批評,接著說,他對雅羅米爾在學校的成績絲毫不感興趣,因為學校的美術教育只能扼殺一個孩子身上可能具有的任何才能。不,她兒子的畫深深吸引他的是,他那獨特的、幾乎是病態般敏感的想像力。

  「注意這奇怪的形式。幾年前你給我看的那些畫——都是狗頭人身像。最近,他一直在畫裸體女人——但她們全都是無頭的。你不覺得他拒絕承認人臉,拒絕賦予人以人性是有意義的嗎?」

  瑪曼說,她認為很難相信她的兒子已經變得這樣悲觀,竟然要剝奪人的人性。

  「自然,他並不總經過了悲觀的思索才畫出這些畫來的。」畫家反駁道,「藝術並不是源於理性。雅羅米爾畫狗頭人身或者畫無頭女人的衝動都是出於本能。我敢肯定他不清楚怎麼會想到這些東西的。他的潛意識低聲告訴他這些形體——奇特的、但決不是沒有意義的形體。你不認為在雅羅米爾的想像和這場戰爭之間有一條神秘的鏈環嗎?戰爭震撼著我們,使我們每日每夜、每時每刻都在戰慄。難道不是這場戰爭奪去了男人的臉和頭嗎?我們不正是生活在一個充滿了渴求得到無頭女人軀幹的無頭男人的世界裡嗎?所謂對世界的現實主義看法不正是最大的幻覺嗎?我問你,你兒子的畫難道不是更有真實性和現實性嗎?」

  她來是為了責備畫家,可現在她卻象一個害怕受到責罰的膽小女孩那樣慌亂失措,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畫家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畫室的角落,那裡有幾幅未裝框的油畫靠在牆上。他拉出一幅,把它轉過來,使有畫的那面朝著外邊,往後退了幾步,蹲了下來。「過來,」他對瑪曼說。她順從地走過去,他把手放在她腰上,把她拉得更近一點,於是他們並排蹲著,瑪曼瞧著一組奇特的紅棕色的形狀,這些形狀可以看作是一片燒盡的、光禿禿的景物裡的暗火,但也可能是血的紋路。在這片景物中幾筆抹了一個拿著調色刀的人形,一個奇特的人形,好象是由白色繩子構成的(這效果是由空白的畫面造成的)。它好象是在漂浮而不是在行走,是在遠處閃爍而不是實際存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