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生活在別處 | 上頁 下頁


  「你最喜歡什麼?來,告訴我們!」外公提示道,他和外婆從半開著的門後面瞧著他。

  「這個。」孩子說。他坐在寫字臺前,把裝有活葉的桌面上下掀動。

  「這些畫你覺得怎樣?」爸爸指著那些帶框的畫問。

  孩子抬起頭來微笑:「我熟悉它們」。

  「但是把這些畫掛在牆上你覺得怎樣?」

  孩子仍然坐在寫字臺前,點了點頭,表示他喜歡牆上的畫。

  瑪曼的心有點作痛,她很想躲起來,但她不得不堅持到底。由於她的沉默也許會被認為是責難,她不能不睬那些鮮豔的題字了,於是她說:「瞧瞧這些!」

  孩子把頭埋得更低,目不轉睛地看著桌子抽屜。

  「你知道,我想要……」瑪曼不知所措地繼續說,「我只是想要你回憶起一些事,這些事能提醒你是怎樣長大的,從搖籃一直到課桌,因為你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孩子,你使我們大家那樣幸福……」她抱歉地講著,非常窘迫,把同一句話反復講了幾遍,直到她不知道該再說什麼,變得緘默下來。

  如果她認為雅羅米爾不欣賞這個禮物,那她就錯了。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可他是滿意的。他一直都為他的話而自豪,他並不希望它們消失在空中。看到它們被細心地記在紙上,變成圖畫,他有一種成功的感覺——的確,這個成功如此之大,如此出乎意料,以至於他不知道怎樣作答,這使他感到不安。他知道他是一個出語驚人的孩子,他覺得這樣的孩子在此刻應該說點有意義的話,但是他什麼話也想不出來,所以他才緘默地垂著頭。但當他從眼角瞥見自己的話牢固地展現在房間,比他自己更大、更長久,他不禁欣喜若狂。他覺得好象被他的自我包圍起來,處處有他——他充滿了房間,充滿了整個別墅。

  雅羅米爾在入學前就學會了識字。因此,瑪曼決定讓他直接上二年級;她設法得到了教育部的特殊許可,經過了一個委員會的考試,雅羅米爾獲准坐在比他大一歲的學生中間。學校裡人人都羡慕他,因此對他來說,教室不過是一面映照出家庭的鏡子。母親節那天,在學校的慶祝活動中,學生們為家長表演了節目,雅羅米爾最後一個出場,朗誦了一首關於母親的動人詩歌,他為此贏得了長時間的掌聲。

  然而,有一天他卻發現,在為他鼓掌的公眾背後,還埋伏著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危險的、敵意的公眾。他按約去看牙科醫生,碰巧遇上一個同學。他們站在擁擠的候診室窗戶旁邊閒聊,這時雅羅米爾注意到一個成年男人帶著友好的微笑在聽他們談話。雅羅米爾於是提高嗓子,大聲問他的同學,假如他是教育部長,他將做些什麼。那個男孩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於是雅羅米爾開始詳細闡述他從外祖父那裡經常聽到的有關這個題目的見解。就是說:如果雅羅米爾是教育部長,學校將只上兩個月課,假期持續到十個月,教師要聽孩子們的話,從麵包店裡給他們帶來蛋糕。雅羅米爾繼續興致勃勃、大著嗓門描述各種各樣即將發生的巨大變化。

  這時治療室的門開了,護士送出來一個病人。一位婦女把書放在膝上,轉過身帶著憤怒的顫聲對護士說:「小姐,請你管管那邊那個小孩,他在那裡吵吵鬧鬧,炫耀賣弄,真討厭。」

  聖誕節剛過,老師叫每個孩子到教室前面來談談節日。當輪到雅羅米爾時,他大談特談他所收到的不尋常的聖誕禮物——積木,滑雪屐,溜冰鞋,圖書;但是不久他就注意到同學們並沒有分享他的熱情,一些同學以冷淡的甚至敵意的目光瞧著他。他突然停了下來,沒有再繼續列舉其餘的禮物。

  不,不,不用擔心——我們不打算重複一個富孩子和他的窮同學的陳腐故事。畢竟,雅羅米爾班上有好幾個男孩的家庭比他家富裕得多。可這些孩子與班上的其他同學都很融洽,沒有人忌妒他們的優裕背景。那麼,是什麼使雅羅米爾得罪了他的同學呢?

  幾乎難以啟齒:不是財富,而是母愛。這種愛到處留下痕跡;它粘在他的襯衣上,他的頭髮上,他裝課本的皮包上,甚至他讀來消遣的書上。一切都專門為他選擇好,鍾愛地為他準備好了。襯衣是節儉的外祖母為他縫的,不知怎麼象女孩的罩衫,而不象男孩的襯衣。他的長髮用瑪曼的髮夾別住,以免遮住他的眼睛。每逢下雨,瑪曼總是拿著一把大雨傘在校門前等他,而他的同學卻把鞋掛在肩上,赤足趟過水窪。

  母愛在孩子前額上留下了一個排斥小夥伴友誼的印記。隨著時間的流逝,雅羅米爾學會了巧妙地掩飾這個印記,但他在學校裡初出風頭後,緊接著渡過了一兩年艱難歲月,在這段時期,同學們都極力嘲笑他,羞辱他,有好幾次他們甚至痛打他。但是,即使在最黑暗的時期,雅羅米爾也有幾個可靠的朋友,對他們的忠誠,他一生都感激不盡。現在讓我們來談談他們:

  第一個朋友是他的爸爸。他有時和雅羅米爾帶著足球到院子裡去(爸爸年輕時是一個優秀的足球運動員),雅羅米爾總是站在兩棵樹之間,爸爸把球踢給他,雅羅米爾則充當捷克斯洛伐克國家隊的守門員。

  外祖父是他的第二個朋友:他常常帶雅羅米爾去參觀他的兩個店;其中一個是個大藥店,已經由外祖父的女婿在經營;另一個經營的是香水店,由一個很有魅力的女人負責;她總是對孩子殷勤地微笑,讓他聞各種各樣的香水,以至雅羅米爾學會了靠氣味來辨別不同的牌子。他總是要外祖父把小瓶子湊到他鼻子下,考考他鑒別香味的能力。「你是一個嗅覺靈敏的天才。」外祖父讚揚他,於是雅羅米爾就幻想著成為一個新型香水的發明家。

  第三個朋友是阿裡克,一條神經質的小狗,曾經在別墅裡住過一段時期;儘管它沒有經過訓練,毫不聽話,雅羅米爾仍然把它幻想成一個忠實的夥伴,在教室外面等他,陪伴他回家,它的忠誠引起了所有同學的嫉妒。

  對狗的幻想成了雅羅米爾孤獨的癖好,把他引向古怪的摩尼教:狗變成了動物中善的象徵,一切自然美德的化身。他想像出狗與貓之間的多次戰爭(有將軍、軍官、所有設施,是他過去同他的錫兵遊戲時採用過的兵法),他總是站在狗的一邊,正如,個人應該永遠站在正義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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