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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不,這個說法令人無法忍受!他鄙視貝克,鄙視高雅男士,而他的鄙視產生於他的評斷之前。他頑固地努力找出他與他們不同的地方,直到發現一線曙光:他們,就像可悲的走狗,高興地迎合他們所必須存在的生存狀態:心甘情願的舞者。而他,儘管走投無路,仍然咬緊牙不與世界苟同。他想到當時應該擲往高雅男士臉上的回答了:「如果生活在攝影機下成了我們的生存狀態,我會反抗。因為我並沒有選擇它!」就是這個回答!他傾身,什麼也沒解釋地對茱莉說:「我們剩下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反抗並非我們所選擇的生存狀態!」

  已經習慣凡生沒頭沒腦的話,萊莉覺得這句話太棒了,便以戰鬥的語氣回答:「當然!」似乎「反抗」這個字眼使她充滿快樂的活力,她說:「到你房間去吧,我們倆。」

  突然,又一次,在凡生腦中高雅男士又消失,他看著茱莉,驚歎她說的話。

  她也迷醉了。吧台旁邊有幾位男士,在凡生和她說話之前,她和他們站在一起。這些人那時就當她不存在似的,她覺得被侮辱了。現在,她看著他們,女王般無懈可擊。她對他們再也沒有什麼感覺了。她面前有一個愛情的良夜春宵,而這是她自己要的,她自己勇敢得來的;她覺得充實,幸運,比那些人強壯。

  她靠著凡生耳旁輕說:「那些人都是沒種的。」她知道這是凡生的用語,她說出來是要他瞭解她將自己給他,她屬￿他。

  她像在凡生手中放了一枚快樂的手榴彈。他大可現在就直接和他美麗的屁眼女子到他房間去,但像遵從遠方傳來的命令似地,他覺得自己必須先在這兒大鬧一場。他置身於醺醺然的混沌之中,夾雜著屁眼的影像,性交的逼近,高雅男士嘲弄的聲音和彭德凡的身影,後者就像托茨斯基(Trotski),自他在巴黎的掩體中,指揮一場大轟炸,一場激烈的暴動。

  「我們去游泳,」他對茱莉說,跑下樓梯朝向此時空無一人的游泳池,由上往下看猶如一個舞臺。他解開襯衫扣子。茱莉朝他跑去。「我們去游泳。」他重複地說,脫下了長褲。「脫衣服吧。」

  28

  貝克對英瑪菊娜塔說的可怕的一段話聲音很低,輕聲至極,周遭的人根本無法猜測到就在他們眼下發生的悲劇。英瑪菊娜塔成功地壓抑下來;貝克離開她之後,她走向樓梯上樓,終於只有她單獨一人,在通往房間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她才察覺到自己連路都不會走了。

  半個小時後,一無所知的攝影師回到他們房間,發現她在床上,臉朝下趴著。

  「怎麼了?」

  她沒回答。

  他在她身旁坐下,手放在她頭上。她將之抖落猶如被一條蛇碰到。

  「到底怎麼了?」

  他一直追問直到她回答:「拜託你去漱一下口,我受不了口臭。」

  他並沒有口臭,他牙刷得很勤,清潔得一絲不苟,他知道她在胡說,但他還是乖乖地去浴室做她要他做的。

  口臭的想法並非沒來由地闖入英瑪菊娜塔的腦中,這句惡語出自才剛發生但又立即被壓抑的記憶:對貝克的口臭的記憶。當她灰心透頂聽取他的咒駡時,並沒有時間注意到他的氣息,然而她身上一個隱形的觀察者替她記錄下這個噁心的氣息,並加上清晰具體的評語:有口臭的男人別想交到女人;沒有任何一個女人遷就;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讓他明白他很臭而讓他改掉這個毛病。髒話炮轟之下,她愉悅地傾聽這個評語並充滿希望,因為她知道儘管貝克奸詐地讓一些美麗女人的身影圍繞身旁,他許久以來都未有風流韻事,他床邊的位置是空的。

  一邊刷牙,攝影師,即浪漫又實際的一個男人,對他自己說改變女朋友惡劣心情唯一的辦法就是火速和她做愛。他在浴室中套上睡衣,以不確定的腳步走回床邊坐在她身旁。

  他不敢摸她,又問了一次:「怎麼了?」

  她無情果斷地說:「如果你只會對我說這句蠢話,我想實在沒有和你談話的必要了。」

  她起身走向衣櫃;打開櫃門看看裡面她到底掛了哪幾件洋裝;那些洋裝吸引著她;模糊又強烈地喚起她不讓自己被趕下舞臺的欲望;想再現身被羞辱的地方;不願輕易承認失敗;就算失敗,也要將之換化為一場表演,好讓她展現受了傷的淒美,炫耀她反抗的傲氣。

  「你做什麼?你要去哪裡?」他問。

  「去哪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和你待在一起。」

  「告訴我到底怎麼了!」

  英瑪菊娜塔看著洋裝說道:「第六次,」我聲明她沒算錯。

  「你表現得很好,」攝影師對她說,決定不管她的心情:「我們來對了。你對貝克的專訪我覺得很成功。我叫了一瓶香檳到房間裡。」

  「你愛跟誰喝什麼都隨便作。」

  「到底怎麼了?」

  「第七次。我和你之間完了。永遠完了。我受夠你嘴裡的氣味了。你是我的惡夢。我的怪夢。我的失敗。我的羞恥。我的侮辱。我的噁心。我必須告訴你。粗暴地。不延長我的猶豫。不延長我的惡夢。不延長這段毫無意義的故事。」

  她站著,面對衣櫃,背對攝影師,平穩沉著、聲音細且低沉。之後她開始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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