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昆德拉 > 緩慢 | 上頁 下頁
十五


  捷克學者沉浸在他的憂傷之中,如同一種安慰似的,他想到當建築工人那個英雄式的工作,所有人都想遺忘,他卻存留一個實際且具體的回憶:一個完美的肌肉組織。一個滿足的微笑悄悄地爬上臉龐,因為他相信在場的沒人擁有像他這一身的肌肉。

  是的,不管你相不相信,這個看似可笑的想法讓他好過多了。他脫下外套,臉朝下趴在地上。做伏地挺身,他作了二十六次,對自己很滿意。他回想和那些建築工人朋友,下了工之後一起到工地後面的小水塘游泳。說真的,那時候他比今日在此城堡中快樂一百倍。那些工人叫他愛因斯坦,他們喜歡他。

  他突然有一個無聊的想法(他察覺了這很無聊,甚至因此高興),他想去旅館中華美的游泳池游泳。帶著愉快且自覺的虛榮心他要在這矯揉造作、文化高超、背信忘義的國家的孱弱知識份子面前展現他的體格。

  幸好,他把泳褲從布拉格帶來了(他到哪兒都帶著),他穿上它,看著鏡中半裸的自己。他屈起手臂,二頭肌完美地鼓起。「如果誰想否定我的過去,瞧瞧我的肌肉,無可辯駁的證據!」他想像自己的身體漫步在游泳池畔,對那些法國佬顯示一個非常基本的價值,就是體型的完美,這是他能引以為做,而人們則一點也沒想到的優點。他覺著半裸著走在旅館走廊上有點不得體,便披了一件汗衫。但是腳呢?光著腳或穿著鞋都不適合;他決定只穿上襪子。穿好了他再照一次鏡子。又一次,他的憂鬱混合著驕傲,又一次,他充滿自信。

  26

  屁眼。我們也可以用另外的字眼來說它,例如吉約姆·阿波林內(Guillaume Apollinaire)就說:身體的第九扇門。他描寫女人身體第九扇門的詩有兩個版本:第一版本在一九一五年五月十一日一封他在戰壕中所寫的信中寄給他情婦露(Lou),另一版本,同年九月二十一日從同一地點寄給另一個情婦瑪德蓮娜(Madeleine)。兩首詩皆美,因想像不同而相異,卻又因型式而相同:每一節描寫他愛人身上的一扇門:一隻眼,另一隻眼,一耳,另一隻耳,右鼻孔,左鼻孔,嘴巴,之後,在寫給露的詩中,「臀部之門」,最後,第九扇門,陰戶。但在第二首寫給瑪德蓮娜那首中,詩尾的門有微妙的改變。陰戶倒退為第八扇門,屁眼自「珍珠雙峰中」開啟,成為第九扇門:「比其他的還神秘」,無人敢提及的「妖術之門」,「崇高無上之門」。

  我想到這兩首詩之間所差距的四個月又十天,四個月阿波林內在壕溝內沉浸於強烈的色欲幻想之中,使他有如此觀點的改變,帶給他如此一個啟示:屁眼才是裸體所有核能集中的神奇之點。陽門當然是很重要(當然,誰敢否定?),但重要得太正式,這是個公認的、定位了、控制了、評論了、檢討過、試驗過、被監視、被吟詠、被讚美的地方。陰門就是:喧擾人性相聚的吵鬧的十字路口,世世代代經過的隧道。只有傻瓜才會以為這是隱密之所,其實它再公開不過了。真正隱密的地方,面對它連色情電影都得屈服的,就是屁眼。崇高之門,崇高乃因為它最神秘,最隱密。

  這個智慧,花了阿波林內槍林彈雨下的四個月,凡生在和被月光洗滌白淨的茱莉一次散步中便獲得了。

  27

  當我們想說一件事卻又不能說時,情況十分難堪:說不出口的屁眼留在凡生口中像塞住了他的嘴。他望著天空像在求助。天空如其所願:給了他一個詩意的靈感:凡生喊道:「看!」,手指向月亮:「她就像嵌在天空中的一個屁眼。」

  他轉頭看著茱莉。透明且溫柔,她微笑著說:「是阿,」一個小時以來,她已經準備好稱讚他所說的任何一句話。

  他聽到她的一句「是啊」,卻仍不滿足。她的神情貞潔若女神,而他想聽到她說的是「屁眼」。他希望看見她仙女般的口說出這一個字,喔,他多麼希望!他想對她說:跟著我說,屁眼,屁眼,屁眼,但他不敢。為自己的口若懸河所逼,他愈來愈陷入隱喻的窘境:「往前,迎向無窮盡的屁眼!」

  我忍不住對凡生這即席之言做一個小小的評論:藉由他所承認的屁眼之纏繞,他想實踐與十八世紀、與薩德、與那一幫放蕩人士的愛慕;可惜他沒有足夠的力量支持到底,沒有另一項非常不同、甚至是相反的、屬￿之後一世紀的遺產前來相助;換句話說,他只能以詩歌化方式;以暗喻談起縈繞不去的放蕩念頭。因此他將淫蕩思想讓賢給詩興。屁眼,他因而將之幻化為天空中一個女人形體。

  啊,這個轉化多可惜,看了多難過!我饒有興味地跟隨凡生循著這條路:他忙亂,捲入自己的隱喻之中,如同一隻粘在捕蠅紙上的蒼蠅;他又喊道:「天空之屁眼如同神聖的攝影機之眼!」

  似乎察覺到彼此的疲憊,茱莉打斷凡生詩意的推演,指著窗洞後燈火通明的大廳:「差不多所有人都走了。」

  他們走進去:沒錯,桌前只剩下幾個動作慢的。三件式西裝的高雅男士已不在。但他不在卻強烈地使凡生想起他的話,仿佛又聽他冷酷惡意的聲音,夾雜著他同伴們的笑聲。他再次覺得屈辱:他那時怎會如此不如所措,如此可悲地保持緘默?他努力想掃去這想法,但做不到,他又聽到那些話:「我們都活在攝影機之下。從此這也將屬￿生存狀態的一部份

  他完全忘了茱莉,驚訝地停頓在這兩句話上;多麼奇怪:高雅男士的說法和他自己的想法幾乎相同,凡生之前曾反駁過彭德凡:「如果你要介入一場公共衝突,吸引大眾注意一件不公平的事,你怎麼能,在我們這個時代,不是一個或不像一個舞者呢?」

  是這個原因使他在高雅男士面前如此狼狽嗎?他自己的理論和他的如此接近,所以他無法攻擊,是否我們都身在同一個陷阱中,被一個在腳下突然變為一個沒有出口的舞臺的世界所困?凡生和高雅男士的想法因此並無真正不同之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