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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29

  這是第一次她如此完全不帶羞怯,完全冷漠地在他面前脫衣服。這個舉動表示:你的存在,在我面前,沒有,沒有一點重要性;你在這裡和一隻狗或一隻老鼠在這裡沒兩樣,你的眼光不會讓我身體起一丁點反應。我可以在你面前隨便做什麼;最不禮貌的舉動,我可以在你面前嘔吐,洗耳朵洗屁股,自慰,小便。你是個沒眼,沒耳,沒頭的東西。我驕傲的冷漠是個掩飾,讓我在你面前可以恣意、毫無羞恥的行動。

  攝影師看著情人的身體在他眼前完全蛻變:這個身體,直至目前都簡單快速地獻給他,現在在他面前升起,像座希臘雕像站在一百公尺高的基座上。他充滿欲望,這奇怪的欲望並非激起肉欲,而是充塞在腦中,只在腦中,這欲望是思維的蠱惑,擺不去的想法,神秘的瘋狂,堅信這個身體,就是眼前這個身體,註定要圓滿他的生命,他整個生命。

  她察覺了這個蠱惑,這粘在她皮膚上的愛慕,一股冷淡沖上腦中。她自己也覺得吃驚,她從來沒體驗過這種感覺。這是一股冷淡,就如同一股激情、一股熱浪或一股怒氣。因為這股冷淡其實是一股激情;就像攝影師絕對的愛慕和貝克全然的否定是她要反抗的同一個惡運的兩面;就像貝克粗暴的拒絕要將她丟回她平凡愛人懷中,唯一能反抗這個拒絕的就是對這個平凡愛人全然的恨。這就是為什麼她這般的憤怒否定攝影師的原因,她想把他變成一隻老鼠,再把這只老鼠變成蜘蛛,把蜘蛛再變成一隻蒼蠅,這只蒼蠅再被另外一隻蜘蛛吃掉。

  她已經換了一件白色洋裝,決定下樓出現在貝克和其他人面前。她很高興自己帶了一件白色洋裝來,白色是婚禮的顏色,因為她覺得這一天活像自己的婚禮,一場亂糟糟的婚禮,沒有新郎的悲劇婚禮。白色洋裝下的她帶著不公平的傷口,她感覺這不公平使她偉大,使她美麗,如同悲劇中的人物因不幸而變得淒美。她朝門口走,知道那個穿睡衣的平凡愛人將會緊跟著她、拉著她,像崇拜她的一條狗,她要這樣穿過整座城堡,悲劇與滑稽的組合,一個女王身後跟著一條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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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她嫌棄如狗的這個男人令她吃驚。他擋在門口,一臉怒氣。她馴服的毅力突然枯竭了。他充滿了絕望的欲望,想對抗這不公平地羞辱自己的美麗女子。他沒有足夠的勇氣甩她一巴掌、揍她、把她扔到床上強暴,但他感覺必須做件無法彌補、極其下流和粗暴的事。

  她被迫停在門口。

  「讓我過去。」

  「我不讓你過,」他對她說。

  「你對於我已不再存在。」

  「什麼,我不再存在?」

  「我不認識你。」

  他發出被激怒的笑聲:「你不認識我?」他提高聲音,「早上我們才幹過一場呢!」

  「我不准你這樣和我說話!用這種字眼!」

  「今天早上你自己才用過這些字眼,你跟我說:上我,上我,上我!」

  「那是當我還愛你時,」她有點不自在地說。「但現在這些字眼只是下流。」

  他喊道:「不過我們幹了!」

  「我不准你這樣說!」

  「昨夜我們還幹過,幹過,幹過廣

  「停止!」

  「為什麼早上你還能忍受我的身體,晚上就不能了?」

  「你知道我討厭粗俗!」

  「我管你討厭什麼!你是個婊子!」

  啊,他不該說出這個字眼的,這個貝克也曾對她用過的字眼。她喊道:「粗俗令我厭惡,你令我厭惡!」

  他也喊道:「你和你厭惡的人上床!和自己厭惡的人上床的女人正是一個婊子,一個婊子,一個婊子!」

  攝影師用的字眼愈來愈下流,害怕出現在英瑪菊娜塔的臉上。

  害怕?她真的怕他嗎?我不認為:打心底她就知道不必誇張這個造反的重要性。她清楚也一向確信攝影師的馴服。她知道他侮辱她是為了被聽到,被看到,被重視。他侮辱她因為他很軟弱,沒有氣魄的他只有下流和攻擊的話。如果她愛他的話,這根本沒什麼,她應該會被這個絕望的、無能的爆發所軟化。但她沒被軟化,她升起一種狂妄的渴望想折磨他。正因如此,她決定把他說的話當真,決定相信他的侮辱,決定害怕。因此她用顯出害怕的眼睛盯著他。

  他看見英瑪菊娜塔臉上的害怕而勇氣大增:通常,都是他害怕,他妥協,他道歉,這會兒,因為他顯出他的氣魄,他的怒氣,換她發抖了。以為她正承認著自己的脆弱,正在讓步,他提高聲音繼續滔滔不絕說著無能的攻擊蠢話。可憐的傢伙,他不知道他玩的向來是她的遊戲,甚至當他自以為在怒火中找到氣魄和自由之時,他都只是被擺佈的一個東西。

  她對他說:「你讓我害怕。你很可怕,粗暴。」他不知道,可憐的傢伙,這是無法被撤銷的控訴,他因而由一個善良馴服的老好人,迅快被判定為一名暴力份子、攻擊者。

  「你讓我害怕。」她又說了一次,將他推開走出去。

  他讓她走出門,然後跟著她,如同一隻野狗跟著一位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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