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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我不知道。」她說。但這句「我不知道」並不是一個拒絕,而是一個足為楷模的謙遜,令人感動的真誠。

  拔取一根刺並非如此簡單。我們可以控制傷痛,壓抑它,假裝不再想,但是這種假裝是一個努力。凡生如此熱切地談到薩德和狂歡,並非真想帶壞茱莉,而是想努力忘記三件式西裝高雅男人重創他的傷。

  「一定會的,」他說:「你知道得很清楚,」他擁著她吻著她。「你知道你一定會喜歡那樣的。」他想列舉出這本名叫《貴婦人客廳中的哲學》的古怪書裡他記得的幾個句子、幾個情況。

  之後他們起身,繼續散步。一輪明月從樹葉縫中浮出。凡生凝視著茱莉,突然,他神魂顛倒:明亮的光芒授與這年輕女子仙女般的美麗,讓他吃驚的美麗,他一開始在她身上沒察覺的美麗,優雅、纖細、清純、無法接近的美麗。突然,他不知為什麼,想像著她的屁眼。突然地,出乎意料地,這個影像就在那兒,他擺脫不了。

  啊,解放的屁眼!因為它,三件式西裝高雅男士的身影(終於,終於!)完全消逝了。好幾杯威士忌都未達成的功簇,一個屁眼在一秒鐘之內便完成了!凡生擁著茱莉,吻著她,輕撫她的胸部,凝視著她仙女職纖細的美麗,此時,他不斷地想著她的屁眼。他真想告訴她:「我輕撫著你的胸部,但我只想著你的屁眼。」但他不行,話說不出口。他愈想著她的屁眼,茱莉就愈顯得潔白、透明、神聖,以至於根本不可能把這句話說出來。

  24

  薇拉睡著,而我站在大開的窗戶前,望著兩個人在月夜下的城堡花園中散步。

  突然我聽見我拉呼吸加速,轉頭望向床邊,我以為她立即要尖叫起來。我從未看過她做這種惡夢!這城堡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叫醒她,她看著我,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驚怖。她向我敘述,急促地,如若置身一場高燒之中:「我在這個旅館中一條很長的走廊上。忽然,遠處,一個男人出現了並且朝我跑來。到我面前十幾公尺處時,他開始尖叫。你能想像嗎,他說的是捷克語!一些毫無意義的句子:「米基耶維滋不是捷克人!米基耶維滋是波蘭人!」之後他靠近我,威脅的神情,離我只幾步之遙,就在那時你把我叫醒了。」

  「對不起,」我對她說:「你是受了我胡思亂想的影響。」

  「怎麼會?」

  「就好像你的夢是我丟棄告廢草稿的垃圾桶。」

  「你在胡說些什麼啊?你在寫一本小說嗎?」她憂慮地問我。

  我點點頭。

  「你常對我說有一天要寫一本小說,裡頭全都是嘻笑怒駡。只憑高興而做的一件大蠢事。我擔心這個時刻已到。只是我想提醒你:要小心。」

  我頭又點得更低了些。

  「你記得你母親常說的嗎?我耳中她的話恍若昨日:米蘭昆,別再開玩笑了。沒有人會瞭解的。你得罪大家,所有人都會討厭你。你記得嗎?」

  「記得,」我說。

  「我想提醒你,嚴肅一點才能保護自己。嘻笑怒駡會遭致狼群攻擊。你知道她們正在伺機而動,那些狼。」

  說完這個可怕的預言,她又睡去。

  25

  約莫就在此時,捷克學者回到他的房間,失望已極,靈魂煎熬。他耳中仍充斥著貝克的嘲諷後爆發出的笑聲。他依然呆若木雞:人們真能如此輕易地由崇拜轉化為輕視嗎?

  事實上,我也好奇,崇高的全球歷史性時刻對他的寵倖消失於何方了呢?

  這便是對時事趨之若騖者弄錯的地方。他們不知道歷史為某事件打上聚光燈只不過在最初的幾分鐘。任何的事件被稱為時事,並非在它持續的時間當中,而只在發生的短暫時間中最初的那個片刻。電視觀眾悉心收看的索馬利亞垂死孩童已不再死亡了嗎?他們目前如何了?胖了或瘦了?索馬利亞這個國家依舊存在嗎?或者,這個國家到底是不是存在過?還是只是個幻想的名字呢?

  今日人們陳述歷史的方式就像一場一連串詮釋一百三十八首貝多芬作品的盛大音樂會,但每一首只演奏前八小節。十年後同樣一場音樂會,演奏的可能是每一首作品的第一個音符,一百三十八個音符串成一個旋律。二十年後,貝多芬所有的音樂將被概略為一個很長的高音符,如同他聾了的那天聽到的那個音,無止境且高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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