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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凡生說了一個廠牌名稱。那位先生的電腦是另一個廠牌的,他開始敘述他那台電腦每次都出狀況搞得他如何地火冒三丈。大家紛紛開起玩笑,哈哈大笑了幾回。

  凡生,悲傷地,又勾起他原有的想法:人們總以為一個人的運道多少取決於他的外表,臉蛋的美醜,身材好壞或頭髮多寡。錯了。是聲音決定一切。凡生的聲音又弱又尖;當他說話時沒人會注意,當他一大聲時,大家又覺得他在喊叫。彭德凡則正好相反,說話既緩且柔,低沉的噪音回蕩,悅耳,美麗,有魄力,使所有人只聽到他的聲音。

  啊,好個彭德凡。他答應要和那票人一起來參加研討會的,之後又喪失了興趣,吻合他光說不練的本性。一方面,凡生很失望,另一方面他覺得更不能違背主人的命令了,出發前夕,彭德凡對他說:「你得代表我們。我賦予你以我們之名的全權,為我們共同的事業努力。」當然,這是個滑稽可笑的命令,但加斯科咖啡廳這票人確信在我們存活的這無意義的世界中,只有滑稽可笑的命令才值得去執行。在記憶中,彭德凡機靈的頭旁邊,凡生看見馬修巨大的臉上帶著同意的微笑。這個指示和這個微笑支持著凡生,他決定開始行動;他張望四周,看見吧台旁一群人中,有一個不錯的年輕女子。

  19

  那些昆蟲學家都是些奇怪的傢伙:他們完全漠視那個年輕女子,儘管她虔心誠意地聆聽,該笑時笑,當他們嚴肅時她也表情嚴肅。顯然地,她不認識場中任何一人,沒有人注意到的勤奮反應她隱藏著驚惶的心。凡生自桌旁起身,走進女孩所在的那群人,和她說話。他們很快地脫離人群,沉浸在談話中,這談話打一開始便輕鬆而沒有結尾。她名叫茱莉,是打字員,幫昆蟲學會主席做些雜事;下午之後便沒事了,她藉此機會到這個有名的城堡來和這些雖令她惶恐卻又好奇的人共度晚會,因為直至昨天為止,她還從未見過一個昆蟲學家哩。凡生和她在一起很自在,他不必提高音量,相反地,他壓低說話聲音以免其他人聽見。他將她帶至一張小桌子分,面對面坐下,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

  「你知道嗎,」他說:「一切都取決於說話的聲音。這比有張好看的臉還重要。」

  「你的聲音很好聽。」

  「你覺得?」

  「是啊,我覺得。」

  「但太微弱了。」

  「聽起來才舒服。我呢,我的聲音就很難聽,刺耳,像一隻老烏邪瓜瓜叫,你不覺得嗎?」

  「不,」凡生帶著些許溫柔地說:「我喜歡你的聲音,挑釁,不唯唯諾諾。」

  「你覺得?」

  「你的聲音就像你的人!」凡生熱情地說:「你的人也是不卑躬曲膝並且撩人。」茱莉很開心聽到凡生所言:「我相信你所說的。」

  「這些傢伙都是些笨蛋,」凡生說。

  她完全贊同:「一點也沒錯。」

  「一些自以為了不起的傢伙,布爾喬亞。你看到貝克了嗎?蠢蛋一個!」

  她完全同意。這些人完全漠視她的存在,聽到罵他們的話使她開心,她覺得報復了。她對凡生愈來愈有好感,他長得很好看,愉快而單純,一點也不自以為了不起。

  「我想,」凡生說:「大鬧他一場……」

  這句話回蕩著:如同一個淘氣的諾言。茱莉微笑著,很想鼓掌。

  「我去幫你拿杯威士忌!」他向大廳另一端的吧台走去。

  20

  此時,會長主持了研討會的開幕,與會者吵嚷地走出會場,大廳立即擠滿了人。貝克與捷克學者攀談:「我非常感動您的……」他刻意遲疑一下以便讓人感受到要找出適當字眼描述捷克學者發表的談話是如何困難:「……您的……見證。我們似乎都忘得太快了。我想向您保證本人對貴國所發生的事感觸極為敏銳。你們是歐洲的驕傲,歐洲本身呢,並沒有太多驕傲的理由。」

  捷克學者大略作了一個反駁的手勢以表示自己的謙虛。

  「不,請別反駁,」貝克接著說:「我堅持要說。你們,正是你們,貴國的知識份子,表現了對共產主義壓迫不屈不撓的反抗,表現了我們經常缺乏的勇氣,表現了對自由如此的渴望,甚至我要說對自由如此的勇敢,你們成為我們追隨的表率。何況,」他加上一句,期使他的話更多一層親切、一種默契:「布達佩斯(Budapest)是個美麗的城市,活力充沛,並容我強調,完全是歐洲的一部份。」

  「您要說的是布拉格?」捷克學者膽怯地說。

  啊,可恨的地理!貝克察覺了他犯的小錯誤,壓抑被這個不知分寸的同事激起的怒氣,他說:「當然,我要說的是布拉格,但我要說的也是克拉科夫(Cracovie),我要說的是索非亞(鋇,我要說的是聖彼德堡,我想到所有東歐剛從一個巨大集中營解放出來的城市。」

  「請別用集中營這個詞。我們經常會失掉我們的工作,但我們並沒有進集中營。」

  「所有東歐國家都滿布著集中營,我親愛的朋友!實際的或象徵的集中營,並沒有什麼差別!」

  「也請別用東歐進這個詞,」捷克學者繼續反駁:「布拉格,如您所知,和巴黎同樣是西方都市。夏爾勒大學,成立於十四世紀,是聖羅馬帝國時代第一所大學。在此大學執教的強·禹斯,誠如您所知,是路德教派先驅、教會及字彙拼寫的偉大改革家。」

  捷克學者吃錯什麼藥了?他不停地糾正他的談話對象,後者火冒三丈,卻仍努力地維持話語中的熱情:「我親愛的同僚,請莫以東歐為恥。法國向來對東歐存著最大的好感。請回想一下十九世紀你們的移民潮!」

  「十九世紀我們並沒有任何的移民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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