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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

  「在立陶宛!」

  「在立陶宛,」秘書一邊重複,一邊試圖想出這個國家到底在世界的哪個角落。

  「在拉脫維亞也是。你現在知道為什麼我們捷克人如此為這個字上的小符號自豪了吧。(帶著微笑地說:)我們可以背叛一切。但為了捍衛這個小符號,我們不惜流幹最後一滴血。」

  他向秘書點頭示意後,朝向排成方形的桌子走去。每張椅子前面都有一張寫了名字的卡片。他找到他的名字,看了許久,隨後拿起來,帶著悲傷但諒解的微笑,拿去給秘書小姐看。

  此時另外一位昆蟲學家,正站在入口處的桌前,等著秘書小姐在他的名字旁作個小記號。她看見捷克學者,便對他說:「清等一下,西比基(Chipiqui)先生!」

  他做了個寬容的手勢表示:別擔心,小姐,我不急。耐心地,並帶著感人的謙虛,他在桌旁等著,(又有兩位昆蟲學家到來),當秘書終於鬧下來時,他把小卡片遞給她看:「你看,真好笑,不是嗎?」

  她並沒看出個所以然:「謝尼比塞(Chenipiqui)先生,你要的符號標在上面了啊!」

  「是的,可是那是尋常的長音符號!他們忘了將它顛倒過來!再看看符號標在哪裡!在E和O兩個字母上!變成了

  謝休西比斯基(Cechoripsky)!」

  「喔,對,你說得對!」秘書也憤慨起來。

  「我覺得奇怪,」愈來愈悲傷的捷克學者說,「為什麼人們總會忘記這些符號。它們如此詩意,這些倒過來的長音符號!你不覺得嗎?像只飛翔的小鳥!像伸展羽翅的白鴿!(柔聲地:)或者,如果你願意,像蝴蝶。」

  他又傾身拿起桌上的筆改正小卡片上他的名字拼法。他動作如此謙遜,像在道歉似的,之後,他沒說一句話地走開了。

  秘書注視著他離開,高大且怪異地畸形,她心中一下子充滿了母性的情愫。想像顛倒的長音符號,換化成一隻蝴蝶,在學者身畔飛舞,最後落在白髮上。

  走向座位時,捷克學者轉頭看見秘書感動的微笑,便也回了一個微笑,抵達座位的途中,他又回頭對她微笑了三次。那是悲傷卻又驕傲的微笑。一種悲傷的驕傲:我們不妨如此定義這位捷克學者。

  15

  他因為看見名字上擺錯位置的符號而悲傷,大家都能瞭解。然而他的驕傲是由何而起的呢?

  以下便是他的生平大略:一九六八年俄軍入侵後的一年,他被趕出昆蟲研究院,被迫從事建築工人的工作,直到一九八九年俄軍佔領結束,前後約二十年。

  然而,數百數千,在美國、法國、西班牙、世界各地,也大有失掉工作的人啊,他們為此受苦卻一點也不感到驕傲。為什麼捷克學者感到驕傲而那些人卻不呢?

  因為他被趕離工作崗位,不是因為經濟之因,而是政治。

  就算如此吧。但在這種情形之下,必須解釋的是為什麼因經濟因素引起的不幸便比較不嚴重,比較不值得敬佩呢?一個因不討上司歡心的職員被辭退就該覺得丟臉,而因政治理念丟掉工作的人卻有權利以此為傲?為什麼?

  因為因經濟原因而遭解雇,被解雇的人是被動的,在他的行為中,並沒有任何值得讚賞的勇氣。

  這狀似明顯,事實不然。因為一九六八年後被解雇的這位捷克學者,當俄軍在他的國家成立極其令人厭惡的政體之時,他也並沒有完成任何勇敢的行動。他是研究院中一小組的主任,專門研究蒼蠅。有一日,突如其來地,十多個眾所周知的反動派湧進他的辦公室,要求他撥一個研究室讓他們舉辦半地下化的集會。他們以道德柔道的規則行事:突然地到來,組成一群觀察者。這出其不意的對質使捷克學者非常困窘。說個「好」字會立即招來不幸的危險:他將會丟掉工作,三個小孩將來也無法人大學。但要對這群嘲笑他膽小的人說個「不」字,他沒有足夠的勇氣。他最後答應了,並開始鄙視自己,因他的膽怯,他的脆弱,他不得不任人擺佈的無能。因此,正確說來,是因為他的懦弱,才使他後來丟了工作,小孩也被學校開除。

  若是如此,他又有什麼可覺得驕傲的呢?

  隨著時光,他逐漸淡忘他對反動派原存的憎惡,愈來愈習慣將自己答的「好」字視為一種自願、自由的表示,視為他個人對令人厭惡的政權的反叛。因此他相信自己屬￿登上歷史大舞臺的一份子,自這種確信之中,他汲取了他的驕傲。

  但是,長久以來,數不清的人扯進數不清的政治衝突之中,他們也都能因晉升歷史大舞臺而覺得自豪嗎?

  我必須表明我的論點:捷克學者的驕傲來自於他並非在隨便一個時候登上歷史舞臺,而是正好在舞臺上燈光亮起的那一刻。歷史舞臺燈光亮起的那一刻,稱為全球歷史性的時刻。一九六八年的布拉格,在聚光燈的照射及攝影機的注視之下,是全球歷史性時刻最體現的一刻,捷克學者至今還自豪彼時的幸寵。

  然而,某個重要的商務協商正在舉行,全球各國首腦人物聚集一堂,這也是件重要的時事,也被重視、拍攝、評論;為什麼那些主角並沒有同樣被激起驕傲的感人情愫呢?

  我立刻表明最後一點:捷克學者所拜的並非隨便一次全球歷史性時刻之賜,而是人們稱之為崇高的那「次。那個時刻之所以崇高,是因為舞臺前的人在受苦,舞臺後方回蕩著機關槍掃射的聲音,舞臺上方且飄蕩著死亡天使。

  因此最終的程式如下:捷克學者因參與崇高的全球歷史性時刻而感驕傲。他深知這使他不同於廳中所有那些挪威。丹麥、法國、英國的與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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