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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所有的政界人士,依彭德凡所見,都多多少少是個舞者,而所有的舞者也都捲入政治,但這並不會使我們混淆這兩者。舞者與普通政治人物不同的,是他追求的並非權力而是榮耀;他並不想榜標自己所屬的是某個又某個組織(他對它毫不重視),而是佔據舞臺放射自我的光芒。

  為了佔據舞臺,必須把其他人擠下臺去。這必須有一個特殊的戰鬥技術。舞者所運用的戰鬥,彭德凡稱之為道德柔道;他向全世界挑戰:誰比他更能表現出道德情操(更勇敢、更正直、更樂於獻身,更真實)?他利用所有機會使對手在道德層面處於低於他的地位。

  若一個舞者有機會加入政治遊戲,他會不加掩飾地拒絕一切秘密協商(這向來是真正政治遊戲的場地),並揭露其為謊言的,不誠實的,虛假的,肮髒的;他將公開地提出他的主張,站在講壇上邊唱邊舞,指名召喚別人跟隨他的行動俄強調:他並非審慎地(以便讓人有時間思考、討論相反的說法)而是公開地;最好是令人措手不及他:「您願意立即(如同我一樣)將三月份的薪水捐助索馬利亞的孩童嗎?」措手不及的人們只有兩種可能性:要不就拒絕,被指責為孩童的敵人,要不就在極端困窘中說「好」,讓攝影機惡毒地呈現出來,像可憐的貝克和愛滋病患午餐結束時的情景一樣。「為什麼您保持沉默,H醫生,當人權在您的國家被踐踏的此時?」有人在H醫生正給一個病人動手術,無法回答時提出這個問題;縫合切開的肚子後,他因自己的沉默感到羞愧,便滔滔不絕說了人們想聽的,甚至比人們想聽的還多;此時口惹懸河的舞者(這也是道德柔道的一招,特別可怕)松了口:「終於,雖然有些遲……」

  有些情況下(比如在專制體制下),公開表態是危險的;對於舞者,這危險卻比一般人少一些,因為他在聚光下活動,到處都看得見,世人的注意力保護著他;而他有無名的崇拜者,追隨他光采四射但欠缺思考的召喚,他們簽署請願書,參加被禁止的集會,走上街頭遊行哪些人將被無情地對待.而舞者絕不會因感情而責怪自己造成他們的不幸,他知道一個高尚的事業比那些人的生命來得更重要。

  凡生(Vincent)反駁彭德凡:「眾所皆知你憎惡貝克,而我們跟從你。然而,就算他是個混蛋,他曾支持過一些我們也認為是正義的事業,或者,你也可以說支持它們是出於他的虛榮心。那麼我問你:如果你要介入一場公共衝突,吸引大眾注意一件十惡不赦的事,幫助一個受迫害的人,在我們這個時代,你怎麼不是或不像一個舞者呢?」

  對此,莫測高深的彭德凡回答:「若你以為我想攻擊舞者那你就錯了。我捍衛他們。憎惡或想貶低舞者的人總是遇到一個無法逾越的障礙:他們的誠實;因為不斷地將自己展現在公眾面前,舞者必須無懈可擊;他並不像浮士德和魔鬼締下合約,而是和天使締結:他要將生命活成一件藝術品,而天使將助他完成;因為,別忘了,舞蹈是一種藝術!舞者真正的本質就是將自身的生命視為成就一件藝術品的材質;他不宣揚道德,而是將它舞蹈之!他要用自己生命的美令世界感動和暈眩!他愛他的生命如同雕塑家會愛上他正在塑造的雕像。」

  6

  我奇怪彭德凡為什麼不把他這麼有意思的想法公諸於世。他其實沒什麼事做,這位擁有文學博士頭銜的歷史學家在國家圖書館他的辦公室中百無聊賴。難道他不在乎別人了不瞭解他的理論嗎?不止於此:他深惡痛絕。把自己的想法公諸於世的人事實上可能要說服別人相信他的真理,並影響他人,成為那類想改變世界的人的角色。改變世界!對彭德凡而言,多麼可怕的意圖!並非這個世界多麼令人讚賞,而是所有的改變都無可避免地導致更壞的情況。再說,以比較自私的觀點來看,所有公諸於世的想法遲早會回頭來反駁自己,擁有這想法的快樂也會被充公了。因為彭德凡是伊比鳩魯學派的一大奉行者:他創造、推演他的想法只為自己的快樂。他並不輕視人性,那是他愉快、調皮的思考不竭的泉源,但他一點也不想和它有太密切的關聯。他和一群朋友聚在「加斯科」咖啡館(cafe gascon)中,這人性的小樣品對他已經足夠。

  這群朋友中,凡生是最天真也最令人感動的一個。我很喜歡他,只責怪(帶著一點妒嫉,這是真的)他一點,就是他對彭德凡存有年輕人式的,在我看來是過份的,崇拜。但甚至這份友誼也有令人感動之處。當他們談到他熱衷的話題,哲學。政治、書籍,凡生覺得和他單獨在一起好愉快;他心中充滿了奇怪、挑釁的想法,而彭德凡,在熱烈的討論中,糾正他的弟子,啟發他,鼓勵他。但只要有第三者介入,凡生就變得不快樂,因為彭德凡馬上變個樣子:他說話聲量提高而且愛逗趣,凡生認為逗趣得過份了。

  例如:他們兩人在咖啡館中,凡生問:「你對索馬利亞發生的事有什麼想法?」彭德凡耐心地向他做了一場關於非洲的演講。凡生提出反駁,他們討論,也或許開開玩笑,但不是要出風頭,而是讓彼此在極端嚴肅的討論中放鬆心情。

  馬修(Machu)伴著一名美麗的陌生女子來到。凡生想繼續剛才的討論:「彭德凡,你不認為你犯了一個錯誤在談到……」之後他展開一席精采的論戰反駁前者的理論。

  彭德凡沉寂許久。他最擅於此道。他知道只有害羞的人會害怕沉寂,當他們只知道回答問題時,急著蹦出幾句含混不清,讓他們更顯可笑的話。彭德凡懂得明智地閉嘴,連整個銀河都攝於他的沉寂,忍不住等待他的回答。他沉默地看著凡生,後者不知怎地靦腆地低下了頭,之後,他看著那位女士,又再把目光轉向凡生,眼中充滿虛假的關懷:「在女士面前,你對一個如此卓越超凡的想法所堅持的態度,證實了你性能力的減退。」

  馬修的臉上現出慣有的蠢笑,那個美麗女子以高傲、嘲笑的眼光巡了一下凡生,凡生臉紅了;他覺得自己受傷了:一個朋友,一分鐘前還對他注意聆聽,只為了討好一個女人,轉瞬間便可將他推入困窘之境。

  之後,其他朋友也來了,他們坐下來聊天;馬修說些軼事,穀佳(GOUjrd)不時加入幾句尖酸刻薄的評論以顯示他的博學多聞;女孩子們強忍著笑。彭德凡保持沉默;他等待;當他的沉默醞釀成熟,他說:「我的女朋友總是要求我舉動粗暴一點。」

  天啊,他這句話說得巨力萬鈞。連鄰桌的人都靜下傾聽,笑聲顫動在空氣中,不耐地等待著。他女朋友要他舉動粗暴些有什麼好笑的呢?一切都是他聲音的魔力,凡生忍不住妒嫉,他說話的聲音和彭德凡比起來,像一支破笛子比起一把小提琴。彭德凡說話輕聲細語從不扯開喉嚨,然而聲音充塞整個房間,壓過所有其他的噪音。

  他繼續說:「舉動粗暴……可是我做不到!我不粗暴!我太細緻了!」

  笑聲一直在空氣中顫動著,為了享受這顫動,彭德凡沉寂了一會兒。

  之後他說:「一位年輕的打字小姐有時會到我家。一天,當她正在打字時,我下定決心,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將她拉起來拖向床。走到一半我鬆開手大笑了起來:喔!弄錯了,不是你要我粗暴一些。喔,真對不起,小姐!」

  咖啡館中的人都笑了,甚至凡生又重新喜歡他的偶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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