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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一個柔柔的,有些輕微顫抖的聲音從尚塔爾旁邊傳了過來:「但是,為什麼我們要在這兒呢?為什麼我們要活著呢?」

  那是坐在賴拉旁邊的一位溫文爾雅的夫人的聲音。尚塔爾很崇敬她。尚塔爾想,賴拉現在坐在兩個女人之間,他必須從中作一次選擇:浪漫的,或是憤世嫉俗的。她聽見那位夫人小小的申辯的聲音,好像極不情願放棄她可愛的信念,但同時(在尚塔爾的想像中)帶著一種不被承認的希望,保衛著它們。她想看到它們被她聖人般的英雄所贊同。她的英雄現在向她轉過頭來:

  「為什麼我們要活著?向上帝提供新人類。因為聖經,我親愛的夫人,—沒有讓我們尋找生命的意義。它只要求我們繁衍後代。愛上另一個人,然後生育。記住這些:「愛上另一個」的意義是由「生育」決定的。這種「愛上另一個人」的愛與慈善的愛,憐憫的,精神的,性欲的愛沒有一點聯繫,它只意味著「做愛!」『支配!」(他放低了他的聲音,湊到她耳邊)『性交!」(這位夫人象一個虜誠的信徒一樣看著他的眼睛。)它,只有它,構成了生命的全部意義。其他的都是沒有意義的。」

  賴拉的理由象一把剃刀一樣鋒利。尚塔爾同意:兩人之間成功的愛,忠誠的愛,只為一個人付出的愛——不,那是不存在的。如果它存在,它也只能作為一種自我懲罰,一種固執己見,逃人修道院之中。她對自己說,即使它真的存在,愛情也不應該存在。這個念頭並沒有讓她覺得很痛苦,相反地,它卻在她體內製造了一種極樂,並在她全身蔓延開來。她想起了有關那朵在所有男人之中穿棱的玫瑰的想像,並對自己說,她一直被愛情束縛著,現在,她要遵循玫瑰的神話,融人那令人暈眩的芬芳中。在她的思緒中,突然出現了讓·馬克:他仍然在家嗎?他已經離開了嗎?她完全不感到激動,仿佛她在想的是:羅馬是不是在下雨,或紐約現在是不是好天氣。

  無論他對她的影響有多麼小,關於讓·馬克的回憶還是讓她向四周張望了一下。在車廂盡頭,她看見一個人正轉過身去,走人另一節車廂。她想她認出來了,他是讓·馬克。他想躲避她的目光。可那真的是他嗎?她沒有去追尋答案,而是望向窗外:風景越來越差了,地面越來越灰白,平地上矗立起越來越多的塔架,混凝土建築物,電纜。揚聲器中開始播音:幾秒鐘後,火車將駛人海底隧道。而實際上,她已看到火車象一條蛇一樣駛入一條黑洞洞的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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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已經在海底了。」那位文雅的夫人說。她的嗓音洩露了她害怕而興奮的心情。

  「進入地獄了。」尚塔爾補充道。她相信,賴拉喜歡那位夫人更幼稚一些,更驚訝一些,更害怕一些。她現在覺得自己已成了他的惡魔般的助手。她喜歡那個把這位文雅的,拘謹的夫人帶到他床上的念頭。她的想像發生的地點並不是在倫敦某個豪華的賓館裡,而是在被火焰嚎哭聲,煙霧,魔鬼所包圍的講壇上。

  現在,窗外什麼也看不見了,火車正行駛在隧道中。她感到自己正遠離丈夫的姐姐,遠離讓·馬克,遠離審查,遠離間諜行動,遠離她的生活,遠離她所堅持,並為之擔憂的生活。「在視線中消失」這句話突然在她腦中出現,她驚奇地發現,這接近消失的旅途並不那麼令人憂鬱。在她神奇的玫瑰的支持下,它是柔和的,歡樂的。

  「我們越走越深了。」那位夫人焦慮地說。

  「去真理所在的地方。」尚塔爾說。

  「去那兒,」賴拉補充道,「去有你問題的答案的地方:為什麼我們要活著?生命的本質是什麼?」他盯著那位夫人。「生命的本質,是生育生命:它是分娩,還有位於它之前的性交;性交之前的,引誘,那就是接吻,在風中飄動的長髮、絲質內衣,剪裁精緻的胸罩,以及任何引起人們性欲的東西。就象好的食物——如果沒有好的烹調方法,就會成為一種沒人想再品嘗的過多過濫的東西,但這種食物卻是每個人都要買的——除食物之外,還有排泄。因為你知道,我親愛的夫人,我美麗的令人喜愛的夫人,你知道,吹捧衛生紙,尿布在我們的職業中佔據了多麼重要的地位。衛生紙,尿布,洗滌劑,食物,這是人類重要的循環。我們的使命不僅是要去發現它,抓住它,計劃它,而且還要讓它變得美麗,讓它唱歌。由於我們的宣傳,衛生紙的銷路非常好。這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我親愛的。焦慮的夫人,我建議你認真的考慮一下這個問題。」

  「但那是廢墟,廢墟!」那位夫人說,她的聲音就象一個被強姦的婦女一樣悲痛地顫抖。「它只是上了妝的廢墟!我們給廢墟上了妝!」

  「是的,很精確。」賴拉說。在那句「很精確」中,尚塔爾聽出了他從這位文雅的夫人的悲痛中得到的快樂。

  「但生命的壯觀在哪兒呢?如果我們宣佈食物,性交,衛生紙都不適用了,那我們還會是誰呢?如果這就是我們所能做的,那我們應該為我們自身的什麼而自豪呢?就象們告訴我們的,自由的存在?」

  尚塔爾看著這位夫人,想,這是一個縱欲的理想受騙者。她想像著人們剝光了她的衣服,用鐵鍊鎖起她蒼老的,文雅的軀體,強迫她悲痛地陳述她幼稚的想法。在她面前,他們在性交,在暴露他們自己。

  賴拉打斷了尚塔爾的幻想:「自由?當你在你的廢墟之外生活的時候,你可以開心也可以不開心。你的這個選擇就構成了你的自由。你有這個自由把自己融人到帶著痛苦或快樂感覺的大多數人的熔爐中去。」

  尚塔爾感到一個微笑在她臉上形成。她認真地思考著賴拉所說的話:我們僅有的自由就是在苦痛和快樂之中選擇。既然這所有無關緊要的一切就是我們的命運,那我們就不應該痛苦地忍受著它,而應該學會享受它。她注視著賴拉冷漠舶臉,散發著違反常理的,充滿魅力的智慧,她充滿愛慕卻絕無欲望地注視著他。他對自己說(仿佛她已完全清除了剛才的幻想);他在很久以前就把他所有的男性能量化成了他有力的,邏輯的力量,化成他在他的工作隊伍中所擁有的權威。她想像著在他們下車的時候;當賴拉繼續用他的話嚇唬著那位討人喜愛的夫人的時候、尚塔爾謹慎地消失在一個電話亭中,在那兒向他們承認所有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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