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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22

  「當弗向我提起那些我在高中說過的話時,我覺得自己正在聽一些完全荒謬的事情。」

  「不,並不是這樣的。」尚塔爾說;「以我認識的你來說,你很可能說過這些話。這完全符合你。還記得你剛學醫的時候嗎?」

  他從來不敢低估當一個人選擇自己的職業時的那種預感。他清楚地意識到,生命對於這個選擇來說是多麼的短暫。一旦選擇錯誤,後果是不能彌補的。他曾經苦惱地發現,任何一種職業對他來說都沒有一種自發的吸引力。更讓人迷惑不解的是,他逐一考慮了每一種職業的可能性:檢控官,一種把他們畢生的精力都花在懲罰別人身上的職業;中小學教師,則是孩子們開玩笑的對象;科學家,但科技的先進所帶來的災難要比得到的收益大得多,室內裝橫(讓他對此感興趣的是有關他那位木器匠祖父的回憶)則總是被他所嫌惡的時尚奴役;可憐的藥品商,則只能兜售瓶瓶罐罐。他很疑惑:我該選擇什麼做為我畢生的事業呢?他的內心陷入一片最讓人覺得不舒服的沉默之中。最後,他選擇了醫學,這並不是因為某種不可告人的偏好,而是出於一種利他主義:他認為醫學毫無疑問是唯一一種對人類利大於弊的職業,它先進的技術給人類帶來的負面效應是最小的。

  但沒多久,失望就接踵而來。在他從醫的第二年裡,那天,他正在解剖室裡完成他的指定任務,突然,他對自己的某一種行為大吃一驚:他競不能公正地看待死亡。但不久以後,他又發現事實比他想像的更糟糕:他竟不能對每一具屍體都一視同仁,不能做到忽略它那不可避免的,毫無過錯的不完美。解剖室中的掛鐘決定了它的一切,它的血液,它的腸子,它的痛苦。

  當他告訴弗他對那種眨眼的厭惡時,他才十六歲。當他下定決心學醫的時候,他才十九歲;從那以後,他就必須學著去遺忘,所以他再也記不起三年前,他曾對弗說過的話了。這對他來說實在是太糟糕了。回憶或許還會讓他警覺。它或許會幫他發現,他對醫學這種職業的選擇是幼稚的,沒有自知之明的。

  因此他在學了三年醫學之後,帶著一種觸礁的感覺放棄了他的選擇。接下來的日子該作什麼樣的選擇呢?如果他的內心還象以前那樣保持沉默,那他該怎麼辦呢?當他最後一次從醫學院寬闊的室外扶梯上下來的時候,他感到自己好像正孤零零地站在沒有火車的月臺上。

  23

  為了能夠證實她的通信者的身份,尚塔爾謹慎而仔細地觀察著她周圍的人。在他們那瞳公寓所在街道的拐角處有一家小酒吧:那是一個監視她的極佳地點。從那兒,可以看到她所住公寓的大門,她每天都要經過的兩條街和她等車的巴士站。她走了進去,坐下來,要了一杯咖啡。她留心觀察著那些進進出出的顧客。她注意到:當她走進酒吧的時候,一個靠在吧台邊的年輕人別過臉去。他是個常客,她見過他。她甚至還記得,有時,他們的目光還會交匯在一起。而後來,他就裝作沒看見她了。

  有一天,她把他指繪隔壁的那個女人看。「一定是,他一定是杜巴路先生。」「杜巴路?還是杜·巴路?」這個鄰居不明白。「他的名字呢?你知道嗎?」不,她不知道。

  杜·巴路,那可能還更適合一些。那樣的話,她的崇拜者就不是查爾斯·迪德,或是克裡斯托弗·戴維。這個打頭字母「d」代表姓「杜」,杜·巴路只有一個名字,卡裡·杜·巴路。或更恰當一些,查爾斯。她想像著一個從外省來的敗落的貴族家庭,它的成員以他們的姓為榮。她的腦海中立即浮現出那位查爾斯·杜·巴路倚在櫃檯邊,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的情景。她對自己說,這個姓適合他,它完全符合他那種冷漠的態度。

  不久後的一天,她跟讓·馬克一起在街上散步。杜·巴路向他們迎面走來。她頸上佩戴著那串紅色的珠子。這是讓·馬克送給她的禮物,但以前,她一直認為它們過於惹眼了,所以很少戴。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因為杜·巴路認為它們好看才戴上的。他一定會認為(實際上,他也有理由那麼認為)她是為了他才佩戴它的。他看了她一眼,她也偷偷地看著他,心裡還在想著那串珠子。她感到臉上火辣辣地燙,一直燙到了胸部。她肯定他已注意到了。但這時,他們已經從他身邊經過了,而且已離他很遠了。突然,讓·馬克驚呼道:「你臉紅了!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

  她自己也感到異常地吃驚,她怎麼會臉紅呢?是因為太在意那個人而害羞嗎?但她只不過是因為那小小的好奇心才注意他的呀!上帝啊,為什麼近來她總是那麼容易臉紅,就象一個青春期少女。

  在青春期的時候,這倒是理所應當的。那時,她經常臉紅。因為她正處在一個女人生理階段的開始,她的身體由於發生了某些令她羞於啟齒的變化而成了一種負擔。作為一個成年人,她早巳忘記臉紅了。而接下來的高潮則預示著這個階段的結束,而她卻又一次地感到了害羞,隨著害羞感覺的復蘇,她又學會了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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