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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19

  第二天,她就去了公墓(她每個月至少要去一次),來到她兒子的墓前。每當她站在那兒的時候,她總要和他說說話。今天,好像她要解釋什麼,或是請求寬怨,她對他說:「親愛的,我親愛的寶兒,不要以為我現在不愛你了,或過去沒愛過你。正因為我愛你,如果你仍然活著,我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有了孩子就不可能再去鄙視這個世界,因為這是我們將這個孩子放人其闖的世界。孩子讓我們關心世界,關心它的將來,並希望溶人它的喧鬧和混亂中去。這使我們嚴重地沾染上它那種不可救藥的愚蠢。你死了,我也就失去了和你在一起的快樂。但同時,你也使我得到了解脫。從我和我所鄙視的世界的對抗中得到了解脫。我允許自己可以鄙視它的原因就是你已經不在了。我黑色的思想再也不會給你植下任何禍根了。我現在要告訴你,在你離開我之後的日子,我漸漸開始明白,你的死是上天賜給我的一件禮物。而我最終也接受了這件讓人心碎的禮物。

  20

  第三天清晨,她又在信箱裡發現了一封與上次那封有著相同筆跡的信。這封信不再有原先那種簡潔的觀點,它看起來就像是冗長的證詞。「上星期六,」她的通信者寫道,「早上九點二十五分,你比往常都要早地離開了家。我通常在你去巴士站的路上跟蹤你。但那天,你卻沒去巴士站,而是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你提著一個小旅行箱走進一家乾洗店。店裡的那個女人好像認識你,也許還有點喜歡你,我從外面注視著她:她滿臉放著紅光,似乎剛從磕睡中清醒過來、你一定鬧了一個什麼笑話,我聽到了她的笑聲,一種足以激怒你的笑聲。我想,我一定能從你的臉上找到某種反應。不久,你就離開了,帶著你滿滿的旅行箱,裡頭裝滿了你的衛生杉,桌布,還是床單。無論如何,在我看來,你的旅行箱給你的生活增添了生氣。」他還描述了她那天的穿著和脖子上那串項鍊:「我從沒見過那串珠子,它們很漂亮。那種紅色很適合你。它們讓你顯得更光彩照人了。」

  這次,信上署了名:c.d.b。這引起了她很大的興趣。第一封信上沒有署名,她可以認為那種匿名是真誠的,某個不認識的人問候她,然後就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但這個署名,即使只是縮寫,也暗示著他想讓別人知道他的目的,逐步逐步地,慢慢地,但卻是必然的。c.d.b,她向自己重複著,微笑著:卡裡·迪德·保格巴,查爾斯·戴維·巴布洛斯。

  她斟酌了一下原文:這個人一定是在街上跟蹤她的。我象一個間諜一樣追隨著你。他在第一封信中寫道。所以我應該見過他。但她很少會有興趣觀察她周圍的世界,那天也不例外。因為那天讓·馬克和她在一起。而且是他而不是自己讓那個乾洗店的女人發笑,那旅行箱也是他提著,她又讀了一遍那句話:「你的旅行箱給你增添了一些生機。」如果它不是尚塔爾提的,怎麼還能說那旅行箱給她的生活增添了生機呢?那給她生活增添生機的——不是讓·馬克自己嗎?是不是她那位通信者企圖偷偷地攻擊她愛的人呢?她突然驚奇地發現自己的一種有趣的反應:她為了維護讓·馬克的利益,甚至不借與這位傾慕者作對。

  就象第一次一樣,她還是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封信。猶豫的芭蕾舞又一幕一幕地上演了。她又在抽水馬桶邊沉思,然後把信封撕成碎片,用水沖走。然後疊好信,帶進她的房間,藏到她的胸罩下面。正當她彎下身去的時候,她聽到了開門的聲音。她連忙關上衣櫥門,轉過身來:讓·馬克正站在她的房門口。

  他慢慢地向她走來,用一種從未有過的眼光盯著她。他的目光很不愉快地逗留在她身上。當他們已相距很近的時候,他用肘彎一下子把她摟了過來。他繼續用那種目光看著她,她已被他的表情嚇壞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當她的窘迫變得越來越難以忍受的時候,他突然緊緊抱住她,大笑著說:「我只想看看你的眼臉象刮水器擦洗擋風玻璃一樣擦洗你角膜的樣子。」

  21

  自從他與弗的最後一次見面以後,他就一直在想一件事,眼睛是靈魂的窗戶,臉部的美麗中心,一個人本性的集中體現點。但同時,這種光學儀器需要不斷用一種含鹽的特殊液體擦洗,滋潤、保養。所以,目光,這個人類最大的奇跡,總是被一種機械的擦洗動作有規律地打斷,就象刮水器清洗擋風玻璃一樣。現在,你甚至可以給擋風玻璃的刮水器設置速度,讓它每擦一次就停十秒。這就有點類似眼險的節奏。

  讓·馬克經常留意與他談話的人的眼睛,觀察著他們眼險的動作,她發現那實在是不容易。因為我們從不習慣於意識到眼險的動作。他想:沒有什麼能比我觀察其他人眼睛的次數更多了,可我仍然沒把那種動作給記錄下來。

  他繼續想:在工作室制陶的時候,上帝讓我偶然發現了人體的一種狀態。我們每個人都會有一段時間保持著這樣的激情,但不幸的是,這種激情發生的方式太隨便了。我們怎麼才能相信,眼前這個人是個自由的,獨立的人,是個是自己主人的人?如果確定了這些,我們就不得不忘記我們的制陶室。我們要心甘情願地遺忘。是上帝把這種遺忘強加給我們的。

  但在讓·馬克的童年和青春期之間,存在著這樣一個短暫的時期。那時,他並不知道要去遺忘,所以他目瞪口呆地發現了在眼球上機械地滑動著的眼險:他發現,眼睛並不是展現那不可思議的,獨一無二的靈魂的窗戶,而是一台從遠古就已經開始運轉的機械裝置。那青春期洞察力的突然發現是驚人的。「你停下來,」弗對他說,「盯著我。然後你一種古怪但卻老練的語氣說:『對我來說,能看到的只是她是如何眨眼時……』」讓·馬克已經記不起這些了。而如果弗不向他提起這些,他還是比較希望忘了它。

  他沉思著回到公寓,打開尚塔爾的門。她正整理著衣櫥裡的什麼東西,他想看她的眼瞼在眼球上的滑動。她的眼睛對他來說是一個不可捉摸的靈魂的窗戶。他走向她,用肘彎摟住她,並注視著她的眼睛。真的,它們在不停地眨,眨得飛快,就象她已知道自己正在被觀察。

  他看見那眼臉不停地眨啊眨,很快,實在是太快了。他想重新找回以前的感覺,那個十六歲的不顧一切但卻失望地發現這部光學儀器的讓·馬克。但眼險那種反常的動作,和它那種活動的不規則性卻比那種失望更讓他觸動。他看見尚塔爾的眼臉就象一雙靈魂的翅膀,顫抖著,驚慌失措地撲楞著。這種感覺就像是點燃了的火花,他一下子就把尚塔爾緊緊地摟在懷裡。

  他終於放鬆了緊緊抓著她的手,凝視著她那慌亂而驚恐的臉。他對她說:「我想看看你的眼瞳象刮水器擦洗擋風玻璃一樣擦洗角膜的樣子。」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一下子松了一口氣,說道。

  他告訴她那被弗喚起的已遺忘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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