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本性 | 上頁 下頁


  13

  也許造成他那種疏遠感的原因就是因為那句「男人再也不會回頭來看我」對他的影響太大了。由於尚塔爾說了那句話,他都幾乎快不認識她了。那句話不像是她說的。她的表情是如此的嚴厲,蒼老。根本不象他所熟悉的尚塔爾。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覺得不公平:她那天早晨怎麼能抱怨男人對她失去興趣了呢?就是那天,他還差點為了能儘快見到她而出了車禍。可還不到一個小時,他就轉念想到:每個女人衡量自己是否已經變老的標準就是男人對她是否還有興趣。那麼因此而感到不悅不是太滑稽了嗎?但沒有一點不悅是不可能的。那天他們見面時,他就已注意到了她臉上衰老的痕跡(她比他大四歲)。那曾經讓他傾倒的美貌,已不能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年輕些。他可能不久就會說,她的年齡使她的美貌更具說服力。

  尚塔爾的話一直在他腦中盤旋。他想像著有關她軀體的經歷:它曾經迷失在其他千千萬萬個身體之中,直到有一天,一種渴望的目光落在它身上,並把它從模模糊糊的人群中挑了出來。於是,這種目光越來越多了,以至於點燃了這個身體。然後,它就象—把火炬在世間穿梭。那正是她光輝的,盡情享受讚美的時刻。但好景不長,那種目光越來越少,那種光芒一點點蹈談,直到有一天,她變成了半透明的,最終變成了全透明的。當那全透明的軀體在街上漫步時,就像一個小小的不存在。在第一次無形和第二次無形之間,「男人再也不會回頭來看我了」這句話就象亮起了紅燈,它預示著身體開始逐漸走向衰老。

  無論他告訴她,他有多麼地愛她,他認為她是多麼地美麗,他深情的目光都無法撫慰她傷感的心。因為那種深情的目光是孤零零的。讓·馬克想,兩個老人之間孤獨的愛情其他人是看不到的。那種悲傷的孤獨預示著死亡。不,她所要的並不是深情的目光,而是截然不同的,粗魯的,好色的目光。那種目光毫無鑒賞力地,毫不體貼地,居心匣測地在她身上掃來掃去——那種目光是命中註定不可避免的。就是這種目光成了她在人世間的精神支柱,而他那種愛的目光則把她從那些月光中拉了過來。

  他有些自責地回憶起他們那令人頭暈目眩的倉促的愛的開始。他並不是一定要征服她的,因為她從第一眼見到他開始就愛上了他。注視著她?不需要。因為她立即就和他單獨在一起了。她一直跟隨著他,在他身前,身後。開始,他是強者,她是弱者。這種不平等從一開始就溶人他們愛的根基之中。這種不公平的不平等,不公正的不平等。她是個弱者,因為她年齡比他大。

  14

  在她十六、七歲的時候,曾經熱哀於某種幻想。那是她自己想出來的,還是聽說的,或是從書上讀到的?沒有人知道。她想成為一種玫瑰的芬芳,三種到處彌漫的,壓倒性的芬芳。她想移動她優雅的身軀,穿梭于男人們之間。這種彌漫的玫瑰花香:一種經歷的幻想。當她剛成為成年人中的一員時,那個幻想就象一種男女之間甜蜜接觸的浪漫承諾一樣在她身上充分體現出來了,就正如她向男人們發出的邀請。但她並不是一個天生就愛穿梭于情人之間的女人。在她的婚禮之後,那個朦朧的,奔放的夢就進入休眠狀態,變得平靜而愉快的了。

  在她離開她的丈夫,和讓·馬克同居幾年之後,有一天,她在海邊。他們那時正在一艘船的木質甲板上用餐。她對那時的情景保留了一種強烈的白色回憶:甲板、餐桌、餐椅、桌布,每一樣東西都是白的,燈柱是漆成白色的,燈泡在夏日的天空下發出白色的光。天還沒有完全黑。月亮也是白色的。它還把它周圍的一切都映白了。在這白色的沫浴下,她有一種想念讓·馬克的不能抑制的情緒。

  想念?她怎麼會感到想念,正當他就在她面前的時候?(讓·馬克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如果你想到將來有一天,你所愛的人會不在了,或是去世了,反正是再也見不到了,即使他現在正在你面前,你也會飽受思念的痛苦。)

  在海邊體會著那莫名的想念,她突然想起了她死去的孩子。而一種快樂的感覺卻象潮水一般向她湧了過來。她立即被那種感覺給嚇著了。但任何人都不能解釋感覺,即使是自己的感覺。它們就這樣存在著,沒有什麼可以用來分析它們的方法。我們可以責備一些行為,責備—些說過的話,但我們卻不能責備一種感覺。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們根本就不可能控制它。她死去兒子的回憶讓她覺得心中充滿了快樂,她問自己,這到底意味著什麼?答案很清楚,因為她兒子的死是絕對的,那現在她在讓·馬克身邊就也是絕對的。坐在讓·馬克的面前,她想大聲地喊出聲來,可是她不敢。她對他的反應沒有信心,她怕他會把自己當成怪物。

  她享受著這種奇怪的感覺,這也是一種奇遇。奇遇是一種獲得世界的方法。但她已不再想獲得整個世界了,因為她已享受了沒有奇遇,也不渴望奇遇的快樂,她回憶起她的那個幻想:她看見一朵玫瑰,就象在一部時光流逝的電影中,令人捉摸不透地迅速凋謝,最終只剩下一根乾枯的花校,它漸漸在他們那個白色的夜晚中消失了,永遠也消失了。

  就是那晚,在入睡之前(讓·馬克已經睡著了),她又想起了她死去的孩子,那個回憶仍然伴隨著那種令她驚駭的快樂。她意識到,她對讓·馬克的愛是一種異端,一種對已與她隔離的人類社會不成文法規的背叛。

  15

  每天清晨,她總是第一個離開公寓。在下樓後,打開信箱,取走自己的信並留下讓·馬克的。那天早晨,她發現信箱裡有兩封信,一封是讓·馬克的。(她瞥了一眼,那封信的郵戳是布魯塞爾的)。另一封是她的,但上面既沒有地址也沒有郵票。肯定是某個人親自送過來的。她急著要去趕車,所以就把那封信原封不動地放人手提包中。當她在車上一坐下來,就打開了那封信,信中只有一句話:「我象一個間諜一樣追隨著你——你真的太漂亮了。」

  她的第一反應是有些生氣,那個人沒有經過她的同意,競企圖闖人她的生活,吸引她的注意(她的注意力是有限的,而且她現在也沒有精力去擴充它)。那個人竟讓她為此煩心。但她馬上就對自己說,畢竟;這並不是一件舉足輕重的事。

  什麼女人會從沒在某一個時間收到過一張這樣的字條。她又看了一遍信,想到或許該讓她鄰桌看一看這一封信。於是,她又把信放人手提包中。她開始打量周圍的人。她看見人們大多都在他們的坐位上,心不在焉地望著車窗外的大街。兩個女孩爆發出一陣誇張的笑聲。在車門旁,有一個年輕、高大而英俊的黑人注視著她。還有一個正在聚精會神看書的女人,她可能還要坐很長時間的車。

  通常,在車上,她從不會注意周圍的人。但現在,因為這封信的原因,她深信自己正被注意著,所以她也要開始注意別人。有沒有什麼人會象今天那個黑人一樣總是盯著她呢?好像已經知道了她剛看了些什麼,他向她微笑著。假如他就是那個寫這張字條的人?但很快,她就放棄了這種荒謬的想法。她站起身來,準備在下一站下車,要下車,她就不得不從那個擋著車門的黑人身邊經過,那讓她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當她走到他身邊的時候,猛然一個刹車讓她失去了平衡。那個一直盯著她的黑人開始哄笑。她下了車,自言自語道:那不是調情,而是嘲弄。

  整整一天,她的耳邊都迴響著那嘲弄的笑聲。那笑聲就象一個不樣的兆頭蒙繞在她的腦際。在辦公室裡,她又把那封信看了兩三遍。回到家之後,她開始考慮如何處置這封信。是保留它?為誰呢?把它給讓·馬克看?那會讓她難堪。也許讓·馬克會以為她在自我吹捧。那,還是銷毀它?當然。她走進衛生間,蹲在抽水馬桶邊,盯著那液體的表面。她把信封撕成了碎片,扔進抽水馬桶中,用水把它沖去。但她卻把那封信疊了起來,帶進她的臥室。她打開衣櫥,把那封信藏在她的胸罩下面。而那黑人嘲弄般的笑聲又在她耳邊響起了,就象在嘲笑包括她在內的每一個女人。她的胸罩看起來突然顯得庸俗而愚蠢,一種女性化的庸俗和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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