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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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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貝蒂娜學過音樂,她甚至作過幾首樂曲,所以她有一定的基礎,能夠領會貝多芬音樂中的新穎優美之處。但我有一個問題:令她著迷的是貝多芬的音樂,那音樂的音符,還是那音樂所表現的,換句話說,即音樂與貝蒂娜這一代人的思想和態度的共嗚?真有所謂對藝術的愛,它真地存在過嗎?它莫不是一種幻念?當列寧聲稱熱愛貝多芬的熱情奏鳴曲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他真正所愛的究竟是什麼呢?他聽到的是什麼?是音樂?還是一個雄渾的聲音,使他回想起靈魂深處有過的莊嚴的震顫,一種對於鮮血、兄弟之情、行刑、正義、以及絕對存在的嚮往?他是從音樂中感受到愉悅,還是從音樂所觸發的遐想中得到快感呢?而後者則與藝術和美無關。

  我們還是再回到貝蒂娜:她所感興趣的是作為音樂家的貝多芬,還是反歌德的貝多芬?她對音樂的愛,究竟是一種把我們引向神奇的隱喻、引向兩種繪畫色彩的和諧的無聲的愛呢,還是一種咄咄逼人的激情,激勵我們去加入政黨?無論是哪樣(我們將永遠無法知道真相),貝蒂娜反正是把一個禮帽壓低、闊步向前的貝多芬的形象送入了這個世界,而且,這個形象將世世代代走下去。

  一九二七年,貝多芬逝世百年以後,德國的著名雜誌DieLiterarischeWelt(《文學世界》)採訪當代最著名的作曲家,詢問貝多芬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對這位將禮帽緊扣在腦門上的貝多芬作身後的調查結果如何,編輯們事前一無所知。「巴黎六人團」成員奧利克①以他同代人的名義指出:他們對貝多芬毫無興趣,他根本不值得一提。那麼,是否哪天他會被重新發現、重作評價呢?也絕無可能。簡直荒唐!雅納切克②也認定,貝多芬的作品從來沒有讓他激動過。拉威爾③的結論是,他不喜歡貝多芬,因為他的聲名不是建立在音樂之上,而是關於他生平的文學傳奇造成的,就他的音樂而言,根本談不上完美。

  談到文學傳奇,這一次涉及到兩頂帽子:一頂是低低地壓在兩道掃帚眉的前額上;另一頂則拿在一躬到地的人的手中。魔術師愛用帽子變戲法。他們能讓物件在帽子中消失,也能讓帽中飛出一群鴿子。貝蒂娜從歌德的帽子裡變出了象徵他的奴性的醜鳥,接著又讓貝多芬的音樂消失(當然很不聰明地)在他的帽子裡。她為歌德準備了當年泰徹奧·布拉得到的和吉米·卡特將要得到的東西:荒唐可笑的不朽。但是,荒唐可笑的不朽其實正等著每一個人;對拉威爾來說,把禮帽扣在眉沿的貝多芬比垂首鞠躬的歌德更加荒唐可笑。

  看來,人們即使可能提前設計、操縱並照章實施安排一個人身後的不朽,那最終的結果也絕不會符合原先的意圖。貝多芬的禮帽已成不朽,這個計劃成功了;然而,這頂不朽的禮帽究竟產生什麼意義,卻不是事先決定的。

  ①喬治·奧利克(1899一?),法國著名作曲家。

  ②雅納切克(1854一1928),二十世紀初著名的捷克作曲家。

  ③莫裡斯·拉威爾(1875一1937),法國著名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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