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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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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記得、她第一次去見他時,她裝得像個孩子。二十五年以後,也就是一八三二年三月,她聽說歌德病重,便立即讓自己的孩子來到他身邊:她十八歲的兒子西格蒙德。按照母親的指示,這個靦腆的男孩在魏瑪呆了六天,一點也不知底細。但是歌德知道:她派來了她的大使,他的到位告訴他死亡已急不可待地等在門口,貝蒂娜將親手執掌他的不朽名聲。

  死亡確實推門而入了。歌德掙扎了一個星期,到三月二十二日已奄奄一息。幾天後,貝蒂娜寫信給歌德的遺囑執行人馮·穆勒大法官:「歌德的逝世給我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但不是悲哀的印象。我無法用語言確切地表達,但我覺得如果說它是一種無尚光榮的印象,這也許是最切近的表述。」

  我們應該仔細研究一下貝蒂娜的詮證:不是悲哀,而是光榮。

  此後不久,她要求這位馮·穆勒大法官歸還她寫給歌德的全部書信,她重讀一遍後感到非常失望:她與歌德交往的整個故事只留下一個梗概,它也許是一部大作的梗概,但畢竟只是一個梗概,而且是很不完美的梗概。因此,她必須加工。她修改、重寫、增補,一口氣幹了三年。她對自己的信不滿意,對歌德的回信更加失望。這次重讀,她才發現它們竟如此簡短、含蓄,不少地方甚至文不對題,這令她很惱火。有時候他在給她的信中似乎完全沒有理會她的孩童面具,他好像在用一半認真、一半溺愛的口吻在給一個女學生上課。因此,她覺得有必要變一變它們的語氣:在他稱她為「我們親愛的朋友」的地方,她加上「我的寶貝心肝」,在他的嚴厲申斥之後,她又補上幾句奉承或吹捧,聲稱貝蒂娜對這位如癡如醉的詩人曾產生極大的影響,儼然就是賦予他靈感的繆斯女神。

  當然,她在重寫自己的書信時就更加放肆了。不過,她不曾改變其中的語氣,那語氣恰到好處。她所變動的是信件的日期(使他們通信的間隔不要太長,那樣將可能否定他們之間親密關係的穩定性),她刪去了許多不合適的段落(例如,乞求歌德不要將她的信件示人的段落),又增加了一些段落,將某些場景戲劇化,將她就政治、藝術、尤其對音樂和對貝多芬的看法擴展深化。

  她於一八三五年寫成此書,出版時書名為GoethesBriefwechselmiteinemkinde,《歌德與一個孩子的通信》。起初,誰也不曾對這些通信的真實性提出疑問,然而,一九二〇年,那些原始信件被發現,而且被公諸於世。

  天哪!她為什麼沒有將它們及時燒毀?

  不妨設身處地為她想一想:燒毀那些你所珍惜的文件,實在難以下手;這無異於親口承認你將不久于人世,你說不定明日就死;於是你日復一日地推延那銷毀行動,然而有一天,一切都太晚了。

  人通常都考慮不朽,卻忘了考慮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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