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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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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年後貝蒂娜返回魏瑪,幾乎每天見到歌德(他當時已七十五歲),在她的逗留即將結束時,她又作了一次厚顏無恥的獻媚表演,為的是能進入卡爾·奧古斯特的王宮。這一回,意外的事情發生了:歌德大發雷霆。「那只討厭的牛虻」,dieseleidigeBremse,他寫信給大公說:「從我母親那裡飛到我這裡,這些年來讓人不得安寧。她年輕時就裝小賣乖,嘰嘰喳喳像只黃鸝鳥,現在她又故技重演。殿下如果同意,我將像個嚴厲的老叔公,教訓她從此以後不得造次;否則,她的巴結奉承還將不斷騷擾殿下。」

  六年以後,她又來到魏瑪,但歌德拒不接見。將她比作討厭的牛虻為他所敘述的故事劃上句號。

  奇怪。他當初接收紀念碑草圖時,曾打算與她和平相處。即使他看見她心裡就發毛,但仍想竭盡所能(甚至不借去嗅酒精)與她「友好地」度過一個晚上。他現在又為什麼要讓這些努力化為烏有呢?他一向小心翼翼,不願意衣衫不整地辭世奔向不朽,然而他又為什麼突然寫下那關於討厭的牛虻的句子?為此,即使到《浮士德》或《少年維特之煩惱》被人遺忘之後,人們還將繼續罵他一百年或三百年。

  生活從來就是此一時。彼一時,不可一概而論。

  在那個特定的時刻來到之前,死亡於我們是那樣遙遠,乃至我們不以為然。它無影無蹤,無處可尋。這是生命中最初的、最幸福的一段。

  可是,當我們突然發現死亡就在眼前,我們再也不能不想它,它與我們形影不離。因為不朽與死亡之密不可分,猶如文學桂冠之于哈代,我們不妨說,不朽與我們也形影不離。我們一旦覺察它就在我們身邊,我們就會熱切地尋求。為了它,我們穿上特製的盛裝,買一條新的領帶,擔心別人會代為挑選服裝領帶,不合自己的心意。所以,歌德決定撰寫他的回憶錄,即著名的《詩與真》,他決定請聽命於他的埃克爾曼①(令人奇怪的是日期的巧合:同年,一八二三年,貝蒂娜送給他紀念碑的草圖)撰寫《歌德談話錄》,此書描繪出的美好形象是在被描繪人仁慈的控制下形成的。

  這個人生的第二階段,即一個人不得不時時注視著死亡的階段,緊接著又會過渡到下一個階段,一個時間延續最短、然而又最神秘的階段,人們對這個階段瞭解極少,談論也極少。體力日漸衰退,人總是感到一種疲勞。疲勞是從生命的此岸通向死亡的彼岸的無聲橋樑。在這一階段,死亡近在咫尺,讓人看得心煩。但它仍可以說是無影無蹤,無處可尋的,因為太密切、太熟悉的東西就變成這樣。

  一個體力不支的人看著窗外,只見到樹木的頂端,他默默吟叨著這些樹木的名字:栗樹,楊樹,楓樹;這些名字與生命本身一樣美好。楊樹高大挺拔,像運動員將手臂伸向籃天;或像烈焰騰空後凝固不動。楊樹,同——楊樹。如果把不朽與這個垂暮老人所看見的窗外的楊樹相比,那麼,所謂不朽只是荒唐可笑的幻影,是空話,是用撲蝴蝶的網套兜風。行將就木的老人對不朽毫無興趣。

  那麼,這位體力不支的老人、憑窗凝望一棵白楊的老人,在一個女人突然出現、坐桌子、跪門坎、高談闊論的時候,他將做什麼呢?他將帶著一種難以言表的興奮,一種生命力的突然衝動,稱她為討厭的牛虻。

  我想起歌德寫「討厭的牛虻」幾個字那個時刻。我想像著他所經歷的快感,我想他會突然意識到,他這輩子從未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總以為自己把握著不朽,而這種責任感死死拖住他,使他循規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他害怕離譜,儘管心嚮往之,而一旦做出越軌離譜之事,他隨即就要設法將它抹平,將它置於光明正大的範疇,即他通常認為屬￿美的範疇。「討厭的牛虻」這幾個字與他的作品、他的生活、乃至與他的不朽都不能榫合。它們是一種絕對的自由。它們只能是一個處於生命的第三階段的人寫下的,因為這時人已不再聽命於不朽,不再把它當回事。並非每人都能抵達這最高的境界,然而誰達到了那個境界,誰就知道,惟有在那裡才能找到真正的自由。

  這些想法掠過歌德的腦海,但他隨即就忘記了,因為他年老神衰,記憶力極差。

  ①埃克爾曼(1792-1854),德國作家,因撰寫《歌德談活錄》而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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