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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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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貝蒂娜是瑪克西米利安娜·拉霍契的女兒,歌德二十三歲時愛上了這個女人。如果他們之間幾次聖潔的接吻忽略不計,那麼這只是一場非肉體性的、純屬情感方面的愛情,沒有留下任何結果和影響。原因也很簡單,用為瑪克西米利安娜的母親二話沒說便把女兒嫁給了一個意大利闊商布列恩塔諾。布列恩塔諾發現這青年詩人還想與他妻子勾搭,就一腳把他踹出了大門,並且警告他永遠不准再露面。瑪克西米利安娜後來生了十二個孩子,(那個意大利種馬一生養了二十個!)其中之一取名為伊麗莎白,這就是貝蒂娜。

  貝蒂娜剛成為一個大姑娘時就對歌德頗有好感。一來是因為全德國上下都認為他正向名人殿邁進;二來,她聽說了他與母親曾有過的那段戀情。她滿懷激動,讓自己沉浸在那相距遙遠的戀情中,惟其遙遠而愈加心馳神往,(上帝啊,它發生於她出生前十三年!)她逐漸產生一種感覺,她應該有某種秘密的權力得到這位偉大的詩人,因為她可以象徵性地(若非詩人,誰又對比喻當真呢?)把自己看作是他的女兒。

  不幸的是,男人們有種回避當父親的義務、拖欠贍養費、對孩子不聞不問的壞毛病,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實。他們根本不理解孩子是愛情的結晶。是的,每一次愛情的結晶便是一個孩子,至於它是否真地受孕或產出,都沒有根本性的區別。在愛情的數學中,孩子象徵著兩個生命不可思議的總和。

  一個男人愛著一個女人,即便不曾觸碰過她,他也一定會考慮這個可觸性,他的愛會結出一個籽實,在兩個戀人最後一次聚會的十三年之後降臨到這個世界上。這些就是貝蒂娜反復考慮的想法,最後,她鼓足勇氣來魏瑪找到了歌德。這是一八〇七年的春天,她二十二歲(與歌德追求她母親時的年紀相仿),但她仍然覺得自己是一個孩子。這種感覺起著一種神秘的保護作用,童年是她的一副盾牌。

  把童年的盾牌擋在胸前,這是她用了一輩子的策略。她從小就慣於倚小裝小,這既是策略,但又是一種自然的表現。她一向有些鍾情於她那個當詩人的兄長克利門斯·布列恩塔諾,她覺得坐在他的大腿上再舒服不過了。即使在當時(她十四歲),她已知道如何讓自己同時扮演三個角色:小孩、妹妹、可愛的女人,並從這種界線朦朧的三重性中獲得快感。誰能把一個孩子從自己腿上推下去呢?即使是歌德也做不出這種事情。

  一八〇七年,他們初次見面,她就坐到了他膝上,當然這是她自己的描述,信不信由你:起初,她坐在沙發上,面朝歌德;他按照常規禮俗,用一種哀傷的語調談起前幾日剛剛去逝的阿密莉亞公爵夫人。貝蒂娜說她對此事一無所知。「這怎麼可能?」歌德驚詫地問,「難道你對魏瑪的生活毫無興趣?」貝蒂娜說:「我只對您感興趣。」歌德微微一笑,對這個年輕女人說了以下幾個決定命運的字眼:「你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她一聽見「孩子」二字,羞澀靦腆頓時煙消雲散。她聲稱沙發不舒服,說著便跳起身。歌德說,「那就坐在你覺得舒服的地方吧。」話音未落,貝蒂娜已經坐到他腿上摟住了他。就這麼緊貼著他,她覺得舒服極了。很快便睡著了。

  事情果真如此,還是貝蒂娜杜撰出這一切,都很難說。不過,如果是她編造,那就更好:她向我們透露應該如何看她,她描述了她接近男人的方法:倚小裝小,她就可以想啥說啥(聲稱對公爵夫人之死無動於衷,說坐在沙發上不舒服,而無數的來訪者能有幸坐在這裡,早已感激不盡);裝成小孩樣,她就可以跳到他膝上摟著他;更有甚者,裝成小孩樣,她就能睡在他身上!

  再沒有比裝成孩子更有效的辦法了。孩子愛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因為他天真無邪,沒有經驗;他不必循規蹈矩,因為他還沒有進入一個規矩無處不在的世界;他可以隨心所欲地表達自己的感情,無論這些感情恰當與否,那些不願領教貝蒂娜的天真的人往往說她癲狂(有一次跳舞,她樂極生悲,不慎失足摔倒,腦袋磕在桌角上),缺乏教養(在社交聚會上,她有椅子不坐,偏要坐在地上),乖張反常,不可救藥。然而,那些願意把她永遠當作一個孩子的人則被她自發的天然本性弄得神魂顛倒。

  歌德深受孩子的感動。她使他回想時自己的青年時代,他贈給貝蒂娜一隻非常漂亮的戒指作為禮物。那天晚上,他在日記裡只簡略地記下:布列恩塔諾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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