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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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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德和貝蒂娜,這兩位名噪一時的戀人,真地相會了多少次呢?她在那年的晚些時候,也就是一八〇六年的秋天,又一次來看他,而且在魏瑪呆了十天。此後過了三年,她才又見到他:她去波希米亞的特普利茨溫泉小住三天,沒想到歌德也正好在這裡療養。一年以後,才是那關鍵性的兩周魏瑪之行,訪問結束時發生了克莉斯蒂安娜打落她眼鏡那一幕。

  他倆面對面地單獨在一起又有幾次呢?三次,或四次,不會再多了。他們見面愈少,寫信就愈多,確切他說,是她給他寫信愈多。她寫給他五十二封長信,信中使用了表示親密的du稱呼他,通篇都是談愛情。但平心而論,除了鋪天蓋地的文辭,真的什麼也沒有發生,我們不得不問一句,他們這樁戀情為什麼會變得如此出名?

  答案很簡單:因為從一開始這件事所關心的就只有愛情,其他概不涉及。

  歌德很快意識到這點。而他最初感到這個預兆,是當貝蒂娜向他透露,早在她第一次訪問魏瑪之前,她已經結識了也住在法蘭克福的他的老母親。她不斷向老太太打聽她兒子的情況,老人受寵若驚,喜不自勝,整日價向她複述了幾十個往日的故事。貝蒂娜認為她與他母親之間的友誼能敲開歌德的大門,還有他的心扉。這估計並不全對。歌德覺得母親的寵愛有點滑稽(他甚至不屑從魏瑪去看看她),他從一個我行我素的姑娘與一個頭腦簡單的母親的結盟中,已經嗅出了一種危險。

  我可以想像,當貝蒂娜複述從老太太那裡聽來的故事時,歌德的內心感覺一定是很複雜的。起初,他看見一位年輕女郎對他如此傾心,當然會受寵若驚。她的故事會喚醒他心中許多沉睡的往事,會使他很愉快。但是,他很快會發現有些軼事不可能發生,有些事現在看來那麼荒唐可笑,根本不該發生。而更為難堪的是,這些故事出自貝蒂娜之口,他的青少年時代就帶上一種讓他不太舒服的色調和意義。

  倒不是說貝蒂娜想用這些童年往事同他作梗,而是因為一個人(任何人,不僅是歌德)聽見別人所闡釋的他的一生與他自己的版本不同時,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歌德覺得自己受到了威脅:這丫頭與浪漫主義運動的一幫青年知識分子有染(歌德對這些人絕無好感),她野心勃勃,令人不安,而且理所當然地認定(一種界于無恥的自信)她將成為一個作家。一天她直言不諱他說,她想根據他母親的回憶寫一本書,一本關於他歌德的書!他意識到在她表示愛情的甜言蜜語背後,隱藏著殺氣騰騰的筆墨,頓時警覺起來。

  正因為對她時刻保持警惕,他也就儘量避免造成任何不愉快。他小心翼翼地避免與她鬧翻,此人實在太危險;他寧可採取一種懷柔策略,把她穩住。但他又深知,千萬不可過分,因為一旦某個小動作被她理解為鍾愛的表示(她已到將他每一次打噴嚏都視為愛她的地步),那就會使她更加膽大妄為。

  有一次她寫信給他說:「別把我的信燒了,別把它們撕了;那會傷害你的,因為我在信中表示的對你的愛,已經與你血肉相連,不可分離。但別給任何人看,把它們藏好,如同偷偷藏匿一個美人。」起初,看到貝蒂娜自以為是地把自己的信比作美人,他只是淡淡一笑,然而讀到「別給任何人看」,他不由為之一怔。她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有給別人看信的意思?貝蒂娜這裡所用的祈使句「別給人看」,恰恰暴露了她想「給人看」的欲望。他已經可以料定,他隔三岔五寫給她的那些信件,早晚會有其他的讀者,想到此,他意識到自己已處於被告的位置,法庭正警告他說:從此以後你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將被用來對付你。

  因此,他試圖從慈愛與克制之間找一條中間道路:對她熱得發燙的來信,他的回信總是既友好又有節制,很長一段時間,儘管她使用表示親呢的稱呼du,他卻始終報以公事公辦的sie。如果他們碰巧在同一城市相遇,他會像慈父一般邀請她上門作客,但會見時他也總是安排有其他人在場。

  那麼,他們的什麼東西受到了威脅呢?

  一八〇九年,貝蒂娜寫信給他:「我有一種永遠愛你的強烈願望。」請仔細讀一讀這句表面看去平庸無奇的話。比「愛」這個詞更加重要的是「永遠」和「願望」兩個詞。

  我也不想再吊諸位的胃口了。他們之間受到威脅而岌岌可危的不是愛情,而是身後的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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