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不朽 | 上頁 下頁


  7

  阿格尼絲坐在一張扶手椅上等保羅。他們的下一個節目是法國人所謂的dinerenville②。她一整天沒有吃東西,覺得有點累,於是她隨便翻著一本厚雜誌,休息一會兒。她沒有精力去讀文章,只是瀏覽圖片,那一頁頁的彩照。雜誌的中頁報道了一次航空表演中發生的慘劇。一架飛機起火墜毀,沖進了觀眾席。那些照片很大,每一張占了一整頁。照片上的人們驚恐萬狀,四下逃散,燒焦的衣服,灼傷的皮膚,從人體騰起的烈焰;阿格尼絲不由自主凝視著這些照片,想像那攝影師會有怎樣的狂喜,日常的平庸景觀使他意氣消沉,但突然間,他看見了他的好運正隨著這架吐火噴焰的飛機從天而降!

  又翻了幾頁,她看見裸浴海灘上一絲不掛的人,一條大字標題寫著:這些照片不能收入白金漢宮的影集!下面有一篇短文,它的最後一句是「……攝影師就在那裡。由於她有這些可怕的耳目,公主又一次發現自己位於舞臺的中心。」攝影師就在那裡。其實攝影師無處不在。攝影師藏在灌木叢中,攝影師偽裝成跛足乞丐。到處都肩窺視的眼睛。到處都有鏡頭。

  阿洛尼絲回想起小時候總感到困惑的一個想法,那就是上帝能看見她,而且一直在看著她,也許,這是她第一次體驗到的一種快感,一種當人們感到自己被監視,躲也躲不掉,包括在最最隱密的時刻也不例外,監視的目光讓你不得安生時所感受到的奇特的歡愉。她的母親相信這一說法,她對她說:「上帝在看著你。」這是要她別撒謊、別啃指甲、別挖鼻孔時才這麼說的。但這產生了另一種效果:恰恰是在這些時刻,當她沉溺於這些壞習慣,或在觸及她肉體的隱私的時候,阿格尼絲就會想起上帝,並且按照他的旨意行事。

  她想到了女王的妹妹,認識到上帝的眼睛今天已由攝像機取代。一個人的窺視眼已由眾人的眼睛取代,生活已變成一場宏大無比的狂歡,人人都參與其中。人人都可以看見一位英國公主在亞熱帶海灘上一絲不掛地歡度生日。攝像機表面上似乎只鍾情于名流,可是,只要一架噴氣式飛機在你身邊墜毀,你的襯衫著火,那麼,轉瞬之間你也就名楊天下,被拉入這場普天同慶的狂歡,這種狂歡並不給人們歡樂,它只是向大家發出嚴正警告,警告他們無處藏身,每個人都受到別人的鉗制。

  一次,阿洛尼絲與一個男人在一家大飯店的門廳約會,她正想跟他親吻,一個下下頦蓄著髭須的傢伙突然出現在面前,他身穿牛仔偽,上身一件皮夾克,脖子上、肩膀上挎打五個袋包。他弓著腰,眯縫著眼打量手中的照相機。她連忙擺手遮臉,那男人卻哈哈大笑,冒出一句不三不四的英語;他象跳蚤似地往後蹦了幾下,哢嚓按下了快門。這本是一樁無意的插曲:飯店裡正舉行一次學術年會,他們雇了一個攝影師拍照,這樣,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便可以訂購各自的留影,作為紀念品。

  但是阿格尼絲卻無法忍受世界上什麼地方保存著某個文件,證明她曾與那男人在那裡相會;於是她第二天又去飯店,買下了她的全部照片(她站在那男人身旁,伸出一隻胳臂擋自己的面孔),她還追問底片的下落,可是,底片已存到攝影代理行,無法取回了。雖說這並不會給她造成真正的危險,但是她總擺脫不掉心中的焦慮,因為她生命中的這一秒針沒有象其他的分分秒秒那樣化入虛無,而是被拉拽出了時間的進程,日後萬一碰上什麼倒楣事,就會將它喚醒,它就會象沒有掩埋踏實的屍體一樣作祟。

  她換了一本雜誌。這一本偏重政治和文化,裡面既沒有什麼慘劇災禍,也不登裸浴海灘與公主。雜誌中盡是人臉,除了臉還是臉。即使是書後刊登的書評,每篇文章都附有被評作者的照片。許多作家鮮為人知,照片可成為瞭解他們的有用信息,但這裡卻登了五張共和國總統的照片是怎麼回事呢?他下巴和鼻子的形狀是人人都熟悉的。甚至是社論也發一張作者的小照片,刊在文章的上方,顯然每星期都在同一位置。關於天文學的文章附有放大了的天文學家微笑的照片,甚至廣告——打字機、家俱、胡蘿蔔的廣告中也有人臉,而且是無數的人臉。她又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她發現其中有九十二張照片是純粹一張人臉的照片;四十一張為一張人臉加點別的什麼;二十三張集體合影中又有九十張人臉;只有十一張照片中人處於較次要的位置或完全消失。加在一起,這雜誌中共有二百二十三張人臉。

  保羅回到家裡,阿格尼絲告訴他這個數字。

  「是啊,」他說,「人們對政治、對別人的利益越是冷淡,他們就越迷戀於自己的臉面。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個性主義。」

  「個性主義?當你極為痛苦時,一架照相機攝下你的照片,這又與個性主義有什麼關係?相反,這正意味著個人不再屬￿他自己,而成了別人的財產。你知道,我記得我的童年時代:那時候,如果你想拍某人的照片,你得征得同意。即使我是個孩子,大人也會問我:小姑娘,我們能給你拍個照嗎?可不知什麼時候,她們再也不同了。照相機的權力壓倒了所有別的權力,這使一切都改變了,一切的一切。」

  她又翻開雜誌說:「如果你把兩張不同人臉的照片放在一起,你的眼睛立刻能感覺到它倆的不同。可是如果你把二百二十張人臉擺在一起,你突然會覺得這些都是同一張臉的許多變形,而根本不曾存在過所謂的個體。」

  「阿格尼絲,」保羅說,聲調陡然嚴肅起來,「你的臉跟誰也不同。」

  阿格尼絲沒有留意保羅語調變得嚴肅,於是蕪爾一笑。

  「誰跟你笑,我說真的。如果你愛一個人,你愛他的臉,那麼他的這張臉與任何別人就都不一樣。」

  「是的,你認識我是因為我的這張臉,你把我當作一張臉,而且你決不會以別的方式瞭解我。因此,你永遠不會想到我的臉可能不是我自己。」

  保羅像一個老醫生那樣耐心地回答:「為什麼你認為你的臉不是你呢?你這張臉的背後又是誰呢?」

  「你不妨想像一下一個沒有鏡子的世界。你做夢看見你的臉,就把它想像成你的內在的外觀。一天,當你四十歲時,別人第一次把一面鏡子擺在你面前,想想你會多麼害怕!你將看見一張陌生人的臉,你將清楚地懂得那原先無法理解的道理:你的臉不是你。」

  「阿格尼絲,」保羅從扶手椅中站起,他靠得很近,她從他眼中看到了愛意,從他的五官,看到了他的母親。他很像她,正如他母親很可能也像她的父親,她的父親又會像另一個人。阿格尼絲第一次見到保羅的母親時,覺得她與他相像很不舒服。後來,保羅和阿格尼絲作愛,某種怨憤使她又想起這種相像,有幾個瞬間,她仿佛覺得是一個老太婆壓在她身上,肉欲使她的臉變了形。可是保羅早已忘記他像母親,他堅信那是他自己的臉,決非別人所有。

  「我們的姓名,也純屬巧合,」她繼續說,「我們不知道自己的姓產生於何時,不知道某個遙遠的先祖如何得到它的。我們對自己的姓名根本不理解,不知道它的歷史,但我們使用時卻無比忠誠,我們與它化為一體,我們喜歡它。說來荒唐,我們竟會為它感到驕做,仿佛它是我們得到了某個靈感而想出的。臉和姓名一樣。一定是在我童年行將結束之時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我久久地照鏡子,結果終於相信所看到的確實是我自己。我這個時期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但我知道,發現自我是非常令人陶醉的。不過,當你站在鏡子前,你會問自己:這是我嗎?為什麼?我為什麼要與這認同呢?這張臉與我有什麼關係呢?這時,一切都將崩塌。一切都將崩塌。」

  「什麼將崩塌?你怎麼啦,阿格尼絲?你最近是怎麼啦?」

  她朝他一瞥,低頭不語。他和他母親簡直像得不能再像了。而且越來越像。她越來越像當年那老太婆的樣子。

  他雙臂抱住她,將她舉起。她看著他,而這時他才發現她眼裡盡是淚水。

  他把她緊緊摟住。她知道他愛她,但這一點突然使她很悲哀。她為他如此愛她而悲哀,她想大哭一場。

  「我們得換好衣服,該動身了。」他說。她緩緩地從他懷抱中脫身,向盥洗室奔去。

  ②法語:出去吃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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