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不朽 | 上頁 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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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格尼絲將她未能成為德國人的原因歸結為德國的戰敗。有史以來第一次,戰敗者不准有任何的炫耀,哪怕是痛苦地炫耀滅頂之災也不行。戰勝者不滿足于一般的勝利,它要對戰敗者審判,對整個民族審判,因此,那時候要說德語或做德國人是很不容易的。

  阿格尼絲的母親祖上是住在瑞士德語區與法語區交界地帶的農民。儘管從行政區劃說他們屬法語區瑞士,但是他們兩種語言都說得很好。父親的父母是定居匈牙利的德裔,他從小在巴黎念書,所以法語說得也還可以。結婚以後,德語自然成了他倆的共同語言。而只是到了戰後,母親才重操她父母的官方語言,阿格尼絲也被送進了法國公立學校。父親只被允許保留一項日耳曼傳統樂趣:用原文向他的大女兒背誦歌德的詩。

  這是一首有史以來最著名的德語詩歌,所有的德國兒童都會記得:

  群山之顛

  一片靜溢,

  所有的樹頂

  你聽不見

  一聲歎息。

  林中鳥兒無語。

  只等著,很快地

  你也休息。

  詩的內容很簡單:樹林中一切都已睡去,你也要睡了。詩的目的並不是向我們炫耀某種令人驚羨的思想,而只是某一時刻的存在變得不可忘卻,值得作不堪忍受的回首。

  經過逐字翻譯,詩已不成其為詩,只有當你用原文誦讀時,才能發現它是多麼美:

  UberallenGipfeln

  IstRuh,

  inallenWipfeln

  Spurestdu

  KaumeinenHauch;

  DieUogeleinschweigenimWalde,

  Wartenur,balde

  Ruhsetduauch.

  每一行的音節數量不等,韻律也不斷變化,揚抑格,抑揚格,揚抑抑格,第六行則出奇的長,全詩雖然由兩個對句組成,第一句按照語法不對稱地到第五行才結束,這樣形成的旋律,是以往任何詩中都不曾有過的,看似平常,卻美妙無比。

  阿格尼絲的父親在匈牙利時就記住了這首詩,他在那裡上過德國人的公立學校,阿格尼絲從父親口中聽到這首詩時,正好同他當年一般大。他們一起散步時背誦這首詩,故意對每個重讀音節誇張強調,讓走路合著詩歌的節拍。由於詩歌的韻律不規整,這麼做並不容易,直到最後兩行War-tenur-bal-de一ru-hestdu一auch!才能成功。最後一個詞auch他們忍不住總要高聲喊出,響得數裡之外也能聽見。

  父親最後一次給她背誦這首小詩是他去世前兩三天。起初,她以為他想試著重操母語,回歸童年;後來發現他親切地凝視著她的雙眼,希望喚起她對當年他們一起快活散步的回憶;而最後她才終於意識到,這首詩說的是死亡:他要告訴她他在死去,而且他自己知道。她過去從來不曾想到,那些天真浪漫的詩行,學童們喜愛的詩行,竟然會有這一層意義。父親躺在病榻上,額頭因發燒沁出虛汗,她緊握住他的手;為克制自己的眼淚,她和他一起哺哺背誦:Wartenur,balderuhestduauch。不久你也將休息。她聽出了正一步步逼近父親的死亡的聲音:那是樹頂上無聲無息的鳥兒帶來的平靜。

  他去世後,平靜的確降臨。那是她靈魂中感到的平靜,美極了;我想重複一遍:那是樹頂上無聲無息的鳥兒帶來的平靜。隨著時間推移,父親的遺願越來越清晰地從寂默中透出,宛如森林深處傳來的獵號聲。他的饋贈要告訴她什麼呢?活得自由。想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想上哪兒就上哪兒。他自己從未敢這麼做。為此,他給了女兒放膽去闖蕩所需要的一切。

  自從結婚後,阿格尼絲便失去了一切獨處的樂趣:工作時,她一天八小時與兩個同事呆在一間屋裡;回到家,那是四間一套的公寓,但是,沒有一間屋屬￿她:一大間起居室,夫妻倆的臥室,布瑞吉特一間,還有保羅的小書房。每當她抱怨,保羅就說她可以把起居室看作是她的屋子,他答應(其誠意不可懷疑)他和布瑞吉特都不會去打擾她。可是,在這間擺放著一張餐桌、八把椅子,專供宴請賓朋的屋子裡,她如何能感到踏實自在呢?

  也許現在該明白為什麼那天早晨保羅離家之後她感到非常高興,而且為什麼她走過客廳時要輕手輕腳,以避免布瑞吉特的注意。她甚至喜歡那反復無常的電梯,因為它能使她有片刻的獨處。她還盼著開車,因為汽車裡沒有人同她講話,也沒人看她。對,最重要的是沒人看她。獨處:甜蜜地擺脫一切目光。有一回,兩個同事都歇病假,她獨自在辦公室幹了兩星期。她驚奇地發現一天下來竟輕鬆得多,此後她懂了,外人的目光是將她壓至地面的重荷,是吸吮她力氣的吻,是在她臉上鏤刻皺紋的鋼針。

  早晨醒來,她從新聞廣播中得知,一名年輕婦女因實施麻醉不慎而死於極其簡單的手術。三名醫生受審,一個保護消費者協會已經建議將來一切手術都應錄相,電影膠片永久保存。人人歡呼這一建議!我們每天都被成千上萬的目光刺中,但這還不夠:最後總有一道目光一刻不停地盯著我們,跟我們上街,到樹林裡,看醫生,上手術臺,上床;關於我們生活的實照,直到最後一個細節,將被存檔備用,隨叫隨到,供法庭調查,或供公眾消遣。

  這些想法重新喚起她對瑞士的嚮往。實際上自父親去世後她每年都要去兩三次。保羅和布瑞吉特說到她這種情感保健方面的需要總帶著寬容的微笑:她去清掃父親墳上的落葉,在瑞士旅館中,通過寬敞的窗戶呼吸新鮮的空氣。但他們錯了:即使那裡沒有她的情人,瑞士之行也是她深刻而系統的背叛他們的行為。瑞士:樹頂鳥兒的歌。她夢想有一天能呆在那裡永遠不回來。

  好幾次甚至已去看過出售或出租的公寓,甚至已想好給他們寫的信,告訴女兒和丈夫儘管她仍舊愛他們,但她已決定獨自生活,離開他們。不過,她懇求他們經常給她寫信,因為她希望他們萬事如意。這一點是最難表達、最難解釋的:她想知道他們的情況,即使她毫無看他們或與他們住在一起的願望。

  當然,這些只不過是夢想。一個理智健全的女人怎麼會放棄幸福的婚姻呢?可是,遠處傳來一個充滿誘惑的聲音,不斷打破她婚後生活的平靜:這是獨處的聲音。她雙目緊閉,聆聽來自遙遠的森林深處的獵號聲。那些林中小路,她父親正站在一條路上,微笑著,招呼她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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