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米蘭·昆德拉 > 不朽 | 上頁 下頁


  5

  她停放好車,信步朝大街走去。她又累又餓,但一個人上餐館很乏味,於是她決定上她看到的第一個小吃鋪吃點心。早先這一帶有許多不列塔尼人開的小餐館,價廉物美的卷餡薄餅或蕎麥粉烘餅,就著蘋果汁,味道極好。可是不知何日,這些小店鋪都不見了,代之以專賣所謂「快餐」的現代餐館。她忍住心頭的厭惡,朝一家餐館走去。透過店面櫥窗,她看見人們坐在餐桌前,面前盡是油漬斑斑的紙質食盤,一位膚色白皙、嘴唇鮮紅的姑娘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剛用完午餐,可口可樂的空杯推在一旁,只見她仰著脖子,把食指深深地伸進喉嚨,這麼掏了半天,兩眼直瞪著天花板。鄰座一個男人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目光注視著街面,張著大嘴。

  一個無始無終的呵欠,宛若瓦格納的旋律一樣沒有止境。有幾次,他的嘴行將閉上,但終不徹底;它於是一而再地張大,而他盯住街面的雙眼,則隨著嘴巴開合的節奏時睜時閉。其實,同時打呵欠的還有好幾個,他們的牙齒、齲齒補斑、金屬牙冠、還有義齒,都暴露無遺,誰也不抬手稍作遮擋。一個身穿粉紅色罩衫的小孩,手拎一隻玩具熊的腿,在餐桌間蹦蹦跳跳,那熊也咧著嘴,當然那算不得是打呵欠。小孩手中的這只玩具熊時不時地與顧客碰撞。餐桌相互靠得很近,即使隔著玻璃窗也可以看清,客人們用餐時一定捎帶吞下了鄰桌的汗臭。醜惡和污濁通過視覺、嗅覺、味覺等各個渠道,劈頭蓋臉地向她襲來(她立刻想起油膩膩的漢堡包浸泡在甜水中那種味道),她當即轉身,決定另找地方填飽肚子。

  便道上人群熙攘,行走很不方便。她前面是兩個白人大個兒,金髮北方佬,他倆在人群中推搡開路,這一男一女比周圍的法國人或阿拉伯人要高出一頭一肩。他倆每人背一個粉色帆布包,胸前各兜著一個孩子。但轉眼間這兩人就不見了蹤影。現在她面前冒出一個穿齊膝肥裙褲的女人,這是那年的流行式樣。這裝束使她的臀部愈加肥大,幾乎墜及地面。裸露著的白淨的腿肚子,好像一對粗瓷水罐,上面暴突的青筋宛如一條條盤成圓球的小蛇。阿格尼絲暗自思忖:這女人明明可以找到十多種式樣的外套,把她的青筋遮住,讓她的臀部別那麼招搖,可她為什麼不呢?人們出門與眾人在一起時,非但不想讓自己更加引人注目,怎麼連起碼的遮遮醜也不肯去做呢!

  她打定主意,一旦醜惡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她就上花店買一枝勿忘我,只買一枝,那纖細的花莖上開一串小巧玲瓏的藍花。她將這樣上街,把花舉在自己面前,死死盯著它,讓自己只看見這個美麗的藍點,在這個她已不愛的世界上,這藍點是她唯一願意保留的東西。她將這樣走遍巴黎的每條街道,她很快將化為人們熟知的一個形象,孩子們將尾隨她身後,嘲笑她,朝她扔東西,整個巴黎將稱她為手持勿忘我的瘋女人……

  她繼續朝前走。她右耳灌滿了音樂聲浪,商店、髮廊、餐館中傳出有節奏的打擊樂器的鼓噪;她左耳在分辨馬路上的聲音:轎車的低聲哼唧,公共汽車起動離站時的嘎嘎聲響。突然,一輛摩托車尖厲的轟鳴聲劈面而來。她不得不探尋這惱人噪音的來歷:一個身穿牛仔褲的姑娘,烏黑的長髮飄在腦後,她僵直地跨坐在一輛小摩托車上,像坐在打字機前,摩托車的消音器被卸去,發出刺耳的噪音。

  阿格尼絲想起幾小時前桑那浴室裡的那個年輕女人。為了讓大家認識她的自我,接受她的自我,她進門便宣佈厭惡熱水淋浴、厭惡謙虛。阿格尼絲確信,這位黑頭發姑娘也出於同樣的考慮而卸去了摩托車的消音器。發出噪音的不是機器,而是黑髮姑娘的自我;為了讓人聽見,為了穿透他人的意識,她把廢氣排放的鼓噪與她靈魂相連。阿格尼絲目睹那咆哮靈魂的飄散頭髮,意識到自己恨不得看到這姑娘立刻死去。倘若此刻一輛汽車從她身上軋過,她倒在一汪血泊中,阿格尼絲既不會感到恐懼,也不會為她難過,她只會感到滿意。

  她突然為自己的仇恨心理感到惶恐,覺得世界位於某個交界點上,一步邁過,一切都將化為瘋狂:人們或者手捧勿忘我走上大街,或者互相殘殺。酒杯稍加一點就會溢出,也許只需一滴;也許多一輛車就大多了,多一個人,多一個分貝,也會這樣。事情總有一個數量界線不得越過,可是沒有人把關,甚至沒有人意識到界線的存在。

  她繼續前行。人行道上越來越擁擠,誰也不給她讓道,她只好走下道沿,緊貼著人行道邊,躲著迎面來車往前走。她過去就習慣這麼做,因為別人不肯讓道。她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覺得很倒楣,總想克服:她想鼓起勇氣,勇往直前,沿著既定的路線,讓迎面來人給她讓道,但她從來沒有成功過。在日常這種無聊的較量中,她總是輸家。有一次,一個大約七歲的孩子朝她迎面走來,阿格尼絲想不給讓道,可是最後,為了不與孩子相撞,她仍舊不得不屈服就範。

  她又想起一件往事:大約十歲時,有一次與父母去山間散步。他們沿著一條寬寬的林中小道往前走,突然跳出兩個村裡的男孩,他倆伸展雙臂雙腿站在路中央,其中一個斜拄著一根樹棍,擋住他們的去路。「這是一條私人小路!留下買路錢!」他一邊喊一邊還用樹棍輕輕碰了碰父親的胸口。

  這很可能只是一場孩子氣的惡作劇,至多只需把孩子們推搡到一旁,要麼,他們是想討錢,父親只需掏個硬幣也就能打發。然而父親閃到一旁,另撿一條小道繼續往前走。當然這也沒什麼,因為他們本來就是毫無目的地散步,走哪條道都無所謂,可是母親卻對父親大為光火,她忍不住抱怨說:「連對兩個十二歲的毛孩子也認輸服軟!」阿格尼絲也為父親的表現感到失望。

  又一陣噪音打斷了她的回憶:幾個頭戴安全帽的工人正用汽錘鑽挖柏油路面。而在這喧鬧聲中,又夾雜著演奏巴赫的一首賦格曲的鋼琴聲,那琴聲來自頭頂上方,仿佛從天而降。一定是頂樓上什麼人打開了窗戶,將音響旋鈕開到了最大,巴赫的質樸無華之美對於已然扭曲的世界不啻是一種警告。但是,巴赫的賦格曲不敵汽錘和汽車;或許恰好相反,汽車和汽錘將巴赫內化為它們的賦格曲的一部分,阿格尼絲只好雙手捂住耳朵,並保持這一姿勢繼續往前走。

  就在這時,對面走來的一個過路人瞪了她一眼,並用手拍打他自己的腦門,按照國際通行的手語,這意指對方瘋了,思想開小差,或者腦子不好使。阿格尼絲注意到他那一瞥,那憎惡的目光。她頓時怒火中燒,停下腳步;她想撲向那傢伙,想揍他。但是不行,人群在推著她往前,又有人跟她撞了個滿懷,這人行道上根本停不下三秒鐘。

  她必須不斷前行,但心裡總忍不住要想他:他倆都被同一噪音包圍,而他卻覺得有必要讓她明白:她沒有理由,甚至沒有權力捂住雙耳。那人是責備她的動作失誤。正因為人人平等,所以要嚴厲地申斥她,因為她不肯忍受人人必須忍受的事情。正因為人人平等,所以不允許她在我們都生活其中的世界中別出心裁。

  殺掉那男人的想法並非一時的衝動。最初的激動平息後,這念頭仍拂之不去,稍有不同的是其中夾雜了一點驚詫,驚詫她怎麼會產生如此的仇恨。一個人手拍腦門的樣子堵在她心頭,像一條充滿毒汁的魚在慢慢腐爛,但就是吐不出來。

  她又想起父親。從她看見他對那兩個十二歲孩童退讓以後,她就常常想像他在這種境況下的表現:在一條沉船上,救生艇有限,不可能人人都上,甲板上一片驚慌。父親起初與眾人一齊奔跑,但他突然發現,人們都在你推我搡,試圖將別人踩在腳下,一個急了眼的女人正向他一個勁地槌打,說他擋了她的路,於是,他停下腳步,站到一旁。最後,他眼睜睜看著超載的救生艇在叫喊咒駡聲中,慢慢地放到波濤洶湧的海面上。

  對這種態度怎樣命名呢?怯懦?不對。怯懦是怕死,並不顧一切求生。高尚?毫無疑問,如果他的行為的確出於對同伴的關心。但阿格尼絲不相信這是他的動機。那又是什麼呢?她說不準。有一點似乎可以確定:在一條沉船上,如果要拼搏才能登上救生艇,那麼父親寧願提前接受未日的審判。

  是的,這一點可以確定。但又有一個問題:父親仇視船上的人嗎?正像她此刻仇視那摩托車手,仇視那嘲笑她手捂雙耳的男人?不會,阿格尼絲不能想像父親會產生仇恨。仇恨把我們與敵人聯繫得過於緊密,結果把我們也拉入陷阱。這就是戰爭的污穢:兩敗俱傷的密切關係,兩名怒目相視、以刺刀搏殺的士兵淫蕩的接近。阿格尼絲斷定:正是這種密切關係,父親感到討厭。船上這種混戰令他噁心之極,以致他情願被淹死。人與人之間拳打腳踢,互相殘殺時的肉體接觸,在他看來,遠不如在純淨的大海中孤獨地死去。

  關於父親的回憶使她從仇恨心理的控制下解脫出來。那手拍腦門人的惡毒形象一點點消失,她腦海中漸漸浮現出另一句話:我不能仇恨他們,因為我和他們毫無關係;我和他們毫無共同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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