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昆德拉 > 被背叛的遺囑 | 上頁 下頁
五十三


  五

  這也是,我前面已談到,雅那切克的情況。麥克斯·布洛德為他的服務和為卡夫卡的服務一樣:有著無私的熱情。我們應給他這個榮譽:他服務於兩個在我誕生的國家裡從未生活過的偉大藝術家:卡夫卡和雅那切克;兩人都被錯誤地認識;兩個人的美學都讓人難以理解;兩個人都是其社會環境之小的受害者。布拉格對於卡夫卡意味著一個巨大的缺陷,他在那裡與德國文化與出版界相隔絕,這對於他是致命的。他的出版商們很少關照這個作者,對於他個人,他們所知幾乎沒有,約齊姆·安塞爾德(JOACHYMUNSELD),一位德國大出版社之子,就這一問題寫了一本書,並提出這才是卡夫卡不去完成最可能的原因(我認為這個想法非常現實),沒有任何人向他要的小說之原因。因為如果一個作者沒有出版自己手稿的具體前景,那麼沒有任何事可以觸動他作最終的修改,什麼也不能阻止他暫時把它擱置一邊並去做另一件事。

  對於德國人,布拉格只是一個省地城市,如同波爾諾對於捷克人一樣。兩個人,卡夫卡和雅那切克,因而都是省地人。卡夫卡所在城市的人們對於他是異鄉人,他幾乎不為人知,而雅那切克在同一地,則被同胞們視為微不足道。

  誰要想理解卡夫卡學創始人在美學上的無能,那就應該讀一下關於雅那切克的專著。極為熱情的論述,它毫無疑問給被誤解的大師以很多幫助。但是,它是如此缺乏份量!如此天真!有許多大字眼兒:宇宙的、愛情、同情、被侮辱和被損害、天神般的音樂、極為敏感的靈魂、溫柔的靈魂、夢想者的靈魂,然而卻沒有任何結構分析,沒有做任何嘗試去捉住雅那切克音樂的具體的美學。布爾諾深知布拉格音樂界對於這個省地作曲家的憎恨,他想證明雅那切克屬￿民族的傳統,他完全可以與捷克民族意識形態的偶像,最偉大的斯美塔那並駕齊驅。他被這場捷克的、省地性的、被局限的論戰纏到這種地步,以致於世界的全部音樂卻從他的書中逃脫掉了,所有時期的所有作曲家只有斯美塔那在其中被提到。

  啊!麥克斯,麥克斯!永遠不要急於跑到敵方的地盤上去。在那裡,你找到的只有敵對的人群,出賣自己的仲裁者。布洛德沒有利用他的非捷克人地位把雅那切克移到大背景之中,即歐洲音樂的宇宙背景下,唯一的使雅溫柔的靈魂、夢想者的靈魂,然而卻沒有任何結構分析,沒有做任何嘗試去捉住雅那切克音樂的具體的美學。布爾諾深知布拉格音樂界對於這個省地作曲家的憎恨,他想證明雅那切克屬￿民族的傳統,他完全可以與捷克民族意識形態的偶像,最偉大的斯美塔那並駕齊驅。他被這場捷克的、省地性的、被局限的論戰纏到這種地步,以致於世界的全部音樂卻從他的書中逃脫掉了,所有時期的所有作曲家只有斯美塔那在其中被提到。

  啊!麥克斯,麥克斯!永遠不要急於跑到敵方的地盤上去。在那裡,你找到的只有敵對的人群,出賣自己的仲裁者。布洛德沒有利用他的非捷克人地位把雅那切克移到大背景之中,即歐洲音樂的宇宙背景下,唯一的使雅那切克可被捍衛和被理解的環境,布洛德把他重新關閉在民族的地平線,使他與現代音樂分離,因此而封死了他的孤立。最早的解釋可以適合一部作品,以後它便再也不能擺脫它們。布洛德的思想永遠可以在所有關於卡夫卡的論述中見其痕跡,雅那切克也會永遠地受到同胞們使他蒙受、布洛德給他確認的被省地化的痛苦。

  謎一樣的布洛德。他愛雅那切克;沒有任何不可告人的打算支使他只有正義的精神;他愛他,為他的基本,他的藝術。但是這一藝術,他並不理解。

  我永遠搞不透布洛德這個謎。還有卡夫卡?他對此怎麼想?在1911年的日記中,他講到:有一天,他們兩人一起去看一位立體派畫家諾瓦克(WILLINOWAK),畫家剛剛完成一組布洛德的肖像石版畫;它們是以人們所瞭解的畢加索的手法而作,第一幅是忠實的,而其他的,卡夫卡說,都離模特越來越遠,最後成了極端的抽象。布洛德當時頗有難色;他不喜歡這些畫,除去第一幅現實主義的,它反倒讓他非常喜歡,因為,卡夫卡以一種溫和的諷刺記載,「除去它的相似之外,人的嘴周圍和眼睛周圍帶有高貴和平靜的意味」。

  布洛德對立體派理解之差與他對卡夫卡和雅那切克的理解之差是相同的。布洛德盡一切讓他們擺脫他們在社會方面的與世隔絕,這樣的做法卻在同時確認他們美學上的孤獨,因為他對他們的忠誠對於他們意味著:即便是這個熱愛他們,因而也是最努力準備去理解他們的人,對於他們的藝術也是陌生的。

  六

  我一直很驚奇卡夫卡的決定所引起的震驚,這個決定(被人聲稱的)是要毀掉他的全部作品。好像這樣的一個決定一開始就是荒謬的。好像一位作家不可能有足夠的理由,為他最後的旅行,隨身帶走他的作品。

  其實,作家可能在總結自己的時刻,發現他不愛自己的書,並且不想在自己身後留下這個記錄他的失敗、令他悲傷的紀念碑。我知道,我知道,你們會反對說他錯了,他陷入了一種病態的精神沮喪。但是你們的勸告沒有意義。在他自己那裡,在他的作品那裡的,是他而不是您,親愛的!

  另外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作家總是喜歡他的作品但他不喜歡世界。他不能承受這個想法:把作品留在這裡,任憑他認為可憎的未來去擺佈。

  還有另外一種情況:作者始終喜歡他的作品但對世界的未來甚至不屑一顧;由於他自身對公眾的經驗,他懂得藝術之絕對虛榮(VANITASVANITATUM),不可避免的不理解是他的命運,他一生裡受過不理解(不是被低估,我所說的不是愛虛榮的人),他不想在死後重受。(況且,可能僅僅是生命之短促阻礙藝術家們徹底理解他們工作的虛榮,並阻礙他們及時地組織忘卻他們的作品和他們自己。)

  所有這些,難道不是些有價值的理由嗎?是的。然而這並不是卡夫卡的理由:他意識到他所寫的東西的價值,他沒有對世界的公開反感,而且,由於過於年輕,幾乎不為人知,他還沒有與公眾打交道的糟糕經驗,幾乎從未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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