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昆德拉 > 被背叛的遺囑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七

  在現實中,在現在時間的具體之中,什麼是一場對話?我們不知道。我們只知道在戲劇中,在小說裡,或甚至在廣播裡的對話並不像一場真正的對話。這肯定是海明威在藝術上的困擾之一:捉住真正的對話的結構。讓我們來試圖通過把它與戲劇對話結構相比較來給這一結構下定義:

  一、在戲劇中:戲劇的故事在對話中和通過它來完成;這個故事因而完全集中於情節,它的意義,它的內容;在現實中,對話由日常性所包圍,所中斷,所延遲,對話的展開曲折,由於它而轉移,它使對話不系統,不邏輯。

  二、在戲劇中,對話要提供給觀眾最易理喻的想法,最明朗的戲劇衝突與人物;在現實中,談話的人物相互認識並瞭解他們所談的內容;因此,對於第三者,他們的對話從來不是完全易懂的;它是個謎,好比已說出的東西的一層薄薄表面,在巨大的不—說(NON-DIT)之上。

  三、在戲劇中,表演的有限時間致使在對話中最大限度地節省詞句;在現實中,人物們回到已經討論過的題目上,互相重複,改正他們先前才說過的,等等;這些重複和笨拙將人物的固定想法暴露出來,並給對話賦予一種特殊的旋律。

  海明威不僅善於把握真正的對話結構,而且從這一結構出發,創造了一種形式,簡單、透明、清澈、漂亮的形式,有如在《白象般的群山》中出現的那樣:美國人與姑娘之間的對話從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開始了鋼琴;同樣的詞句的重複,同樣的表達方式穿越整個敘述並給了它一種旋律的統一(在海明威那裡,正是一出對話的這種旋律化如此撩人,如此令人如醉如癡);端來飲料的老闆娘的出場,使緊張被減速,但它仍然逐漸地上升,在接近末尾時達到它的頂點(「請你請你」),然後以最後的詞句平靜下來變為PIANISSIMO(極輕的樂段)。

  八

  「二月十五日時近傍晚。十八點鐘的黃昏,靠近火車站。」

  「人行道上,高個子,雙頰緋紅,穿一件冬天的紅色大衣,微微戰慄。」

  「她生硬地說起話來:

  「我們在這裡等等,可是我知道他不會來。」

  「她的女伴,雙頰蒼白,穿一條可憐巴巴的短裙,用來自她心裡的陰鬱、傷感的回答打斷最後一個音符:

  『這對我無所謂。』」

  「而且她一動不動,半是反抗,半是等待。」

  雅那切克在一家捷克報紙上定期發表的文章其中一篇就是這樣開始的,文中帶有他的記譜。

  我們想像一下那一句「我們在這裡等等,可是我知道他不會來」是一位演員在觀眾面前高聲朗讀的一個敘事中的一句對話。大概我們會從他的語調中感覺出一種虛偽。他讀這一句會像是我們在記憶中可以想像的那樣;或者,簡單地說,為的是激動聽眾。但是在一種真實的境況裡人們怎麼說出這一句呢?這句話的真實旋律是什麼?被失去的一刻的真實旋律是什麼?

  尋找失去的現在;尋找一刻間的真實旋律;要使人驚訝和要捕捉這一逝去的真實的欲望;因此而揭穿即刻現實中的神秘的欲望。即刻的現實在我們的生命中不斷地落荒逃去,我們的生命因此而變成世上最不為人知的事物。我以為,對口語的研究的本體論意義,以及,可能是,雅那切克全部音樂的本體論意義,正在於這裡。

  《傑努發》的第二幕:在數天的產褥熱之後,傑努發下了床並得知她的新生嬰兒已死去。她的反應令人意外:「那麼,他死了。那麼,他成了一個小天使。」然後,她平靜地,在令人奇怪的詫異中,唱出這幾句,仿佛人已癱瘓,沒有叫喊,沒有手勢。旋律的曲線幾次重新上升又立即下落,仿佛它自己也被擊癱;它是美的,令人感動,並不因此而不再準確。

  諾瓦克(NOVAK)①,當時最有影響的捷克作曲家,曾嘲笑這一場面:「好像傑努發惋惜她的鸚鵡的死亡。」一切正在這裡,在這個愚蠢的挖苦中。當然,人們不這麼想像一個女人是在聽說她的孩子死去!但是一個事件,人們所想像中的,與這個事件發生時刻的在,沒有什麼大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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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VITEZSLAVNOVAK(KAMENICE1870-SKUTEC,1949),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的學生。

  雅那切克根據一些所謂現實主義的戲劇寫了他的早期的歌劇。在他那個時期,這已經打亂了常規。但是由於他對具體的渴望,甚至散文式的戲劇形式,很快之間,在他看來失之於造作:於是他寫了他的兩部最大膽的歌劇劇本,一是《狡猾的狐狸》,根據發表在一份日報上的小說連載寫成,另一個根據陀斯妥耶夫斯基:不是根據一本小說(再沒有比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的非自然和非戲劇更大的陷阱了!)而是根據他在西伯利亞營地的「報導」《死屋手記》。

  和福樓拜一樣,雅那切克為一個場面中讓人感動的不同內容同時存在而入迷(他瞭解福樓拜式「反襯主題」的迷人之處);所以在他那裡,樂隊並不去強調,而是相反,經常與歌中的激動性主題唱反調。《狡猾的狐狸》中有一個場面始終使我特別地感動:在森林中的一個小客棧裡,一個看林人,一個鄉村小學教師和客棧老闆的妻子在聊天;他們回憶起他們的不在場的朋友,客棧老闆,他那一天在城裡,想起牧師,他已搬了家,回憶一個女人,小學教師愛上她,她剛結了婚。談話很尋常(在雅那切克之前,人們從未見過在一場歌劇中這樣缺少戲劇性和這樣平凡的場面),但是樂隊充滿幾乎不能支持的懷舊,使得這一場戲成為從未有過的、對於時間短暫的最美的哀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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