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昆德拉 > 被背叛的遺囑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重複的語義學意義

  兩次DIEFREMDE,一次DIEFREMDHEIT;通過這種重複,作者在他的文字中引進了一個具有關鍵—定義和觀念特點的詞。如果作者從這個詞出發,發展一個長的思索,那麼重複這同一個詞從語文學和邏輯的角度來看便是必要的。我們來想像一下海德格爾的譯者,為了避免在「DASSEIN」一詞上重複,先使用一次「存在」,之後「生存」,然後「生命」,再後「人類的生命」,末尾「在—那裡」。那麼人們從不知道海德格爾說的是一個事物不同的命名或是一些不同的事物,得到的不會是一部具有嚴謹邏輯的文章,而是一堆爛泥。小說的文筆(我說的當然是稱得上這個詞的那些小說)要求同樣的嚴謹(尤其是在具有思索或比喻特點的段落中)。

  對於保留重複之必要性的另一看法

  在《城堡》同一頁更遠一點的地方:

  …STIMMENACHFRIEDAGERUFENWURDE.「FRIEADA」,SAGTEK.INFRIEDASOHRUNDGABSODENRUFWEIT-ER.

  直譯是說:「……一個聲音叫弗莉達。『弗莉達』,K在弗莉達耳邊上說,把那個呼喚這樣傳給她」。

  譯者們想回避三次重複弗莉達的名字。

  維亞拉特:「『弗莉達』,他在保姆的耳邊上說,這樣傳給……」

  戴維:「『弗莉達』,K在他的伴侶的耳邊上說,傳給她……」

  這些代替弗莉達名字的詞發出的音多麼不准!請您好好注意:K在《城堡》中,從來只是K。在對話中別人可以稱他為「土地測量員」,而且可能用別的稱呼,但卡夫卡自己,敘述者,從不對K用別的詞:外來人,新來的人,年青人或我也不知道什麼。K只是K。而且不僅僅是他也包括所有的人物,在卡夫卡那裡,都始終只有一個名字,一個稱呼。

  那麼弗莉達就是弗莉達;不是情人,不是情婦,不是伴侶,不是保姆,不是女招待,不是婊子,不是女人,不是姑娘,不是女友,不是小女朋友。弗莉達。

  一個重複的旋律意義

  有些時候卡夫卡的行文飛躍而上變為歌。有兩段話便是這樣,我在它們跟前停了下來。(請注意這兩段具有非凡之美的話都是對做愛動作的描寫;這裡所說明的,關於色情對於卡夫卡的重要性,比傳記學者的所有研究要多出一百倍。姑且不談這些。)卡夫卡的行文飛躍而起,架在兩隻翅膀之上:即比喻性想像之強烈和攝服人心的旋律。

  旋律美在此與詞的重複相聯繫;句子開始「DORTVERGINGENSTUNDEN,STUNDENGEMEINSAMENATEMS,GEMEINSAMENHERZSCHLAGS,STUNDEN…」:九個詞中,五次重複。到了這一段的中間,重複DIEFREMDE一詞和DIEFREMDHEIT一詞。段的末尾,又一次重複:「…WEITERGEHEN,WEITERSICHVERIRREN」。這些多次重複減慢了速度並給這一段一種懷舊的節奏。

  在另外一段中,K的第二次性交,我們發現同樣的重複的原則:動詞「尋找」被重複四次,「什麼東西」一詞兩次,「身體」一詞兩次,動詞「搜尋」兩次,另外我們不要忘記連詞「和」,與所有講究句法優美的規則相反,它被重複四次。

  德文的這個句子這樣開始;「SIESUCHTEETWASUNDERSUCHTEETWAS…」維亞拉特說的是些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她仍在尋找來尋找去什麼東西……」戴維作了糾正:「她正尋找什麼東西,他也一樣,他那方面。」奇怪,人們可喜歡說:「他也一樣,他那方面」,而不是直譯卡夫卡的漂亮而又簡單的重複:「她在找什麼東西而他也在找什麼東西。」

  重複的竅門

  存在著一種重複的竅門。當然有些是糟糕的笨拙的重複(描寫一次晚餐,我們在兩段話中三次讀到「椅子」或「叉子」等)。規則:如果重複一個詞,那是因為這個詞重要,因為要讓人在一個段落,一頁的空間裡,感受到它的音質和它的意義。

  離題:重複的美的一個範例

  海明威有一篇極短的短篇小說(兩頁)《一個女讀者寫信》,分為三個部分:一、一個短的段落,描寫一個女人在寫一封信,「沒有中斷,沒有劃去或重寫任何一個字」;二、信本身,女人在信中談她的丈夫的花柳病;三、內心自語接在後面,我把它抄在這裡:

  「也許他可以告訴我應該做什麼,她想。也許他會對我說?在報紙的照片上,他的樣子很有學問和很聰明。每天他都對人們講應當做什麼。他肯定會知道的。

  「我會做一切應當做的。可是這樣延續已經這麼長時間,……這麼長時間。的確是長時間。我的上帝,多麼長時間。我當然知道人們派他去哪裡他就應當去哪裡,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得上這個。噢,我的上帝,我多麼希望他不得上這個。我才不想知道他怎麼得上的。可是天上的上帝,我多麼希望他不得上。他真的不應該。我不知道該幹什麼。要是他沒有得上這個病。我實在不知道為什麼要讓他病。」

  這一段的令人出神的旋律完全建在重複之上。它們不是一種技巧(如詩的一個韻腳)而是紮根在每一句的口語,在最天然的語言中。

  而且我補充:這一小小的短篇在散文的歷史中,在我看來,是一個完全唯一的個例,其中音樂的發明是主導的:沒有這個旋律,全文便會失去它的全部的存在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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