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昆德拉 > 被背叛的遺囑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氣息

  根據卡夫卡自己所說,他寫他的長的中篇《審判》只用一夜,沒有中斷,也就是說以一種非凡的速度,任一個幾乎無法控制的想像所裹挾。速度,歷來在超現實主義者那裡成了綱領性的方法(「自動法寫作」)。使被理智警戒的潛意識獲得解放,想像得以爆發;速度在卡夫卡那裡差不多起了同樣的作用。

  卡夫卡式的想像,由這種「講究方法的速度」所喚醒,奔跑如河流,夢幻的河流,它只在一章的末尾才找到暫止。想像,一口長氣,一呵而成,反映在句法的特點中:在卡夫卡的那些小說裡,幾乎不存在冒號(除去日常的引出對話的冒號),而且分號的存在也異常簡樸。如果查一下手稿(參看關鍵的版本,FISCHER,1982年),人們會看到甚至句號,即使從句法規則來講顯然必要,也經常沒有。文章分為很少的段落。這種削弱關節的傾向——少的段落,少的認真停頓(卡夫卡在重讀手稿時,甚至經常把句號改為逗號),少的強調文章邏輯性組織的標記(冒號,分號)——在卡夫卡的風格中是實質性的;她同時是對德文「優美風格」(同時也是對所有卡夫卡被譯出的語言的「優美風格」)的不斷的破壞。

  卡夫卡沒有為《城堡》的付排作最後的編輯,人們可以,以正確的名義,假設他本來可以做這樣或那樣的修改,包括標點符號。因此我並不過分驚駭(也並不欣喜,顯而易見)麥克斯·布洛德作為卡夫卡的第一位出版人,為使文章更易讀,有時創造一個段落或加上一個分號,其實即使在布洛德這一版中,卡夫卡句法的總特點仍清晰可見,而且小說保留著它的氣息。

  重新回到第三章我們的那一段話吧:它比較長,有一些逗號但沒有分號(在手稿中和在所有德文版中)。在維亞拉特文本中最讓我不舒服的就是加上去的分號。它代表一個邏輯段的界限,一個休止,請人放低聲音,做一個小的暫歇。這個休止(儘管從句法規則講是正確的)扼住了卡夫卡的氣息。戴維則把同一段話分為三部分,用兩個分號。這兩個分號之不適宜還因為卡夫卡在整個第三章(如果重新回到手稿)只用了一個分號。布洛德的版本中,有十三個。維亞拉特達到三十一。洛德拉瑞二十八,外加三個分號。

  印刷格式的形象

  卡夫卡的行文,長而令人陶醉的飛行,您在文章的印刷格式形象中就看到了。經常是數頁中只有一個段落,「無休止的」,甚至長段的對話也被關閉在其中。在卡夫卡的手稿中,第三章僅僅被分為兩個長段。布洛德的版本中有五段。維亞拉特的翻譯中,有九十段。洛德拉瑞的譯本中,九十五段。在法國,人們給卡夫卡的小說強加了一種不是它們自己的關節:段落多了許多,因而短了許多,貌似一種更邏輯、更合理的文章組識,它使文章戲劇化,將對話中所有的對白明確分開。

  在任何別的語言的譯文中,就我所知,人們都沒有改變卡夫卡行文的原來的關節。為什麼法文的譯者(所有人,一致地)這樣做?肯定他們應當對此有一個理由。「七星」出版社的卡夫卡小說包括五百多頁的注釋。可是,我在其中沒有找到一句提出這一理由的話。

  最後,關於小與大字體的看法

  卡夫卡強調讓他的書用很大的字體印出。今天人們講起這一點,大都帶著面對大人物的任性所報以的微笑式的寬容。然而,這其中沒有任何可以微笑的東西:卡夫卡的願望是有道理的,合邏輯的,認真的,與他的審美觀相聯繫,或者,更具體地講,與他結構文章的方法相聯繫。

  把自己的文章分為許多小段落的作者不會去這麼強調大字體:一頁關節設置豐富的文字可以讓人相當容易地去讀。

  反之,一篇在一個無休止的段落中流去的文字卻很不易讀。眼睛找不到什麼地方停止,休息,字行很容易「自己丟掉」。這樣一篇文字,為了讀起來有快樂(也就是說沒有眼睛的疲勞),要求相對大的字,使得閱讀自在,並可以在任何時候停下來去品味句子的美。

  我瞧著德文袖珍版的《城堡》;一個「無窮盡段落」的三十九行可憐地緊縮在小小的一頁上:這是沒法讀的;或者僅僅可以作為信息來讀;或作為文件;無論如何不可作為一篇目的在於審美認識的文字。在附錄部分,四十多頁中:所有卡夫卡在他的手稿中取消的部分。人們嘲笑卡夫卡要看見自己的文字用大字體印出的意願(其理由卻是完全有道理的);人們重新拾回他已經決定(為了完全有道理的審美的原因)取消的句子。這種對於作者審美意願的漠然無視,反映的是卡夫卡作品在其死後命運的全部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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