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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對全面同義詞化的看法

  需要用另一個詞替代最明顯、最簡單、最中性的詞(在—深進去;去—行走;過去—搜索)可以被稱為同義詞化的反應——差不多是所有翻譯者的反應。擁有一個大的同義詞儲藏,這屬￿「美的風格」的精湛技巧;如果在原文的同一段落中有兩次「難過」一詞,譯者便因重複(被認為是傷及了風格所必須的優雅)而不快,有意在第二次的時候把它翻譯成「憂鬱」。但是,更有甚者,這種同義詞化的需要在譯者的心裡嵌入如此之深,以致他立即選擇一個同義詞:如果原文中有「難過」,他會翻成「憂鬱」;如果原文中有「憂鬱」,他會翻成「難過」。

  我們可以不帶任何諷刺地同意:翻譯者的處境是極為微妙的,他應當忠實于作者同時仍舊是他自己。怎麼辦?他想(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把他自己的創造性投入到文章之中;為了鼓勵自己,他選擇一個詞,它表面上不背叛作者但是卻來自他自己的原創性。現在我在重讀我的一篇短文的翻譯便發現了這一點:我寫「作者」,譯者翻譯為「作家」;我寫「作家」,他譯為「小說家」;我寫「小說家」,他譯為「作者」;當我說「詩句」,他譯為「詩」;當我說「詩」,他譯為「詩篇」。卡夫卡說「去」,譯者說「行走」;卡夫卡說「無任何因素,譯者說「任何因素都沒有」,「任何共同的都沒有」,「連一個因素都沒有」。卡夫卡說「感到自己在迷失」,兩位譯者說:「感到……印象」,而第三位譯者(洛德拉瑞)則從字到字地翻譯(正確地),並因此而證明用「印象」代替「感覺」毫無必要。這種同義詞化的實踐看上去是無辜的,但它的全面性的特點不可避免地使原來的思想失去棱角。而且,為了什麼?見鬼!如果作者已經說GEHEN,為什麼不說「去」?噢!諸位翻譯先生,不要把我們雞奸吧!

  詞匯的豐富

  讓我們檢查一下這段話的動詞:VERGEHEN(去—從詞根上:GEHEN—去);HABEN(有);SICHVERIRREN(迷失);SEIN(在);HABEN(有);ERSTICKENMUBSSEN(要窒息);TUMKOBNNEN(能夠做);GEHEN(去);SICHVERIR-REN(迷失)。卡夫卡選擇了最簡單的、最基本的動詞:去(兩次),有(兩次),迷失(兩次),在,做,窒息,要,能夠。

  譯者的傾向是豐富詞匯:「不斷地感到」(而不是「有」);「深進去」,「向前走」,「走路」(而不是「在」);「讓人氣喘」(而不是「要窒息」);「行走」(而不是「去」);「重新找到」(而不是「有」)。

  (請注意,全世界的譯者在「在」和「有」這些字面前感到的恐懼!他們為了用一個他們認為少一些平庸的字來代替它們,會什麼都幹得出來!)

  這種傾向在心理上也是可以理解的:根據什麼譯者能被欣賞呢?根據對作者風格的忠實?這正是他那地方的讀者所沒有可能去評判的。相反,詞匯的豐富會被公眾自動地感受到是一種價值,一種成績,一種翻譯者的精通與能力的證明。

  然而,詞匯的豐富本身並不代表任何價值。詞匯的寬度取決於組織作品的審美意圖。卡洛斯·伏昂岱斯的詞匯豐富得使人暈眩。但是海明威的詞匯卻極為有限。伏昂岱斯行文的美與詞匯豐富相關聯,而海明威的行文之美則與詞匯之限度相關聯。

  卡夫卡的詞匯也是比較有限的。這種限制性經常被解釋為是卡夫卡的苦行,是他的苦行主義,是他的對美的漠然,或者是對布拉格的德語所付的贖金,這個德語被脫離了民眾階層,變得乾枯了。沒有人同意這種詞匯的剝離表達了卡夫卡的美學意圖,是他的文筆之美有別於他人的標記之一。

  對權威問題的總看法

  最高權威,對於一位譯者,應當是作者的個人風格。但是大多數譯者服從的是另一個權威:「優美的法語」的共同風格(優美的德語、優美的英語等等),即我們在中學學的那樣的法語(德語,等等)。譯者視自己為外國作者身邊這種權威的使者。這就是錯誤:任何有某種價值的作者都違背「優美風格」,而他的藝術的獨到之處(因而也是他的存在的理由)正是在他的這一違背中。譯者的首先的努力應當是理解這一違背。如果它是明顯的,比如在拉伯雷、喬伊斯、塞利納那裡,這並不困難。但是有些作者的違背優美風格是微妙的,幾乎看不出來,被隱藏,不引人注意;在此情況下,就不容易把握它了。然而這種把握也因此而更加重要。

  重複DIESTUNDEN(幾個小時)三次——重複被保留在所有的譯文中。

  GEMEINSAMEN(共同的)兩次——重複在所有的翻譯中都被除去。

  SICHVERIRREN(迷失)兩次——重複被保留在所有的翻譯中。

  DIEFREMDE(異鄉)兩次,然後一次DIEFREMDAHEIT(奇異性)——在維亞拉特那裡:「異外的」只一次,「奇異性」由「流放」所替代;在戴維和洛德拉瑞那裡:一次「異外的」(形容詞),一次「奇異性」。

  DIELUFT(空氣)兩次——重複被保留在所有的譯者那裡。

  HABEN(有)兩次——重複在任何譯文中都不存在。

  WEITER(更遠)兩次——這個重複在維亞拉特那裡被「繼續」一詞的重複所代替;在戴維那裡被「總是」的重複(弱的迴響)所代替;在洛德拉瑞那裡,重複不見了。

  GEHEN,VERGEHEN(去,過去)——這一重複(況且很難保留)在所有的譯者那裡都消失了。

  普遍來講,我們發現譯者(服從著中學教師)的傾向,是限制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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