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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一個興奮的男孩

  當然我們不能說音樂(全部的音樂)沒有能力表達感情;浪漫主義時期的音樂真正而合理地富有表現力;但是,即使對於這種音樂,我們也可以說:它的價值與它所激起的感情的激烈程度無任何共同之處。因為音樂有能力強有力地喚醒某些感情而無需任何音樂的藝術。記得小時候:我坐在鋼琴前,任自己去彈一些充滿激情的即興曲,為此我只需一個低音DO和一個下屬音低音FA的和絃,強烈而無休止地彈奏,兩個和絃,和原始的旋律主題無窮盡地重複,使我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激動,任何肖邦,任何貝多芬都不曾使我這樣。(有一次,我的音樂家的父親十分憤怒——在此之前和之後我都從未見他發這樣大的脾氣——他跑來我的房間,把我從琴凳上揪下來,以一種很難控制的厭惡,把我丟到飯廳桌子底下。)

  在我即時彈奏的時候,我所經歷的是一種興奮。什麼是興奮?小男孩敲擊琴鍵體驗到一種高漲情緒(一種悲哀,一種快樂),感動上升到如此強烈的程度以致變為不可承受:小男孩逃遁到一種盲目和震耳欲聾的狀態中,一切都被忘記,甚至自己也自我忘記。在興奮之中,感動達到它的頂點,這樣,在同時,它也達到它的否定(它的忘卻)。

  興奮意味著在「自己之外」,如同這一希臘詞的詞源說所指:走出自身地位的行為(STASIS)①。在「自己之外」並不意味著在現在的時刻之外以夢想者的方式逃向以往或將來。恰恰相反:興奮是與現在的時刻,對往昔與將來的完全忘卻,做絕對的認同。如果抹去將來,以及以往,現在的那一秒鐘便處在空虛的空間裡,在生活和它的年表之外,在時間之外並獨立於時間(這也是為什麼人們可以將它比之為永恆,永恆本身也是對時間的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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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STASIS,希臘文。

  我們可以看一下一首浪漫曲的浪漫主義旋律,它的感動所具有的聲學形象:其長度好像是想維持感動,發展它,讓它慢慢地體味。反之,興奮不能反映在一個旋律中,因為旋律被這種興奮所扼止,不可能把哪怕並不長的一個旋律句的音符維持在一起,興奮的聲學形象是叫喊(或:一個很短的摹仿叫喊的旋律主題)。

  興奮的古典範例,是性高潮的時刻。讓我們轉移到女人尚未體驗避孕藥好處的時代。經常是一個情人在享受的時刻忘記及時把自己移到他的情婦的體外,因而使對方成為母親;可是甚至在剛才,他還堅決地要求自己極為謹慎。興奮間的那一秒使他既忘記了自己的決定(他的最近的過去),也忘記了他的利益(他的未來)。

  興奮的即刻置於天平之上,重於不希望有的孩子;由於這個不在意願中的孩子將很有可能通過他的不在意願中的存在,佔據情人的全部生活,所以我們可以說興奮的—刹那重於整個一生。情人的生活面對的興奮的一刻差不多與終結面對永恆一樣,處在低下的地位。人欲望永恆卻只能有它的ERASATZ(代用品,德語):興奮的一刻。

  我記起我年輕時有一天:我和一個朋友在他的汽車裡:我們面前一些人穿過大街。我認出其中一個,我並不喜歡他,我把他指給我的朋友:「壓死他。」當然這是句純粹的玩笑話,但我的朋友卻正處在一種特別的得意狀態中,他加大油門。那個人嚇壞了,滑倒在地。我的朋友在最後一刻把車刹住。對方沒有受傷,可是眾人卻圍住我們,想要(這我很理解)把我們宰了。我的朋友並沒有殺人的意圖。我的那些話把他推到一個瞬間的興奮之中(況且,興奮中最奇特的一種:玩笑的興奮)。

  人們習慣把興奮的定義與重大的神秘時刻聯繫在一起。但是,有的興奮日常、平凡,而且庸俗:憤怒的興奮,在方向盤前速度的興奮,聲音震耳欲聾的興奮,在足球場體育館裡的興奮。生活,是持續不斷的沉重努力,為的是不在自己眼裡失落自己,永遠堅實地存在於自己,在自己的STASIS中。只消走出自己瞬間一刻,人就觸及死亡的領域。

  幸福與興奮

  我在想阿多爾諾聽斯特拉文斯基的音樂的時候,有沒有過哪怕一點兒的快樂?快樂?在他看來,斯特拉文斯基的音樂只經歷唯一的一個「邪惡的、剝奪的快樂」;因為它所做的僅僅是給自己「剝奪」一切:表現性,管弦樂的音色:展開的技巧;它用「惡毒的眼光」去看古老的形式,歪曲了它們;它做出一副「鬼臉」,並無能力去發明;它僅僅是「譏諷」,做些誇張諷刺畫,滑稽的摹仿;只不過是「否定」十九世紀的音樂,並且不僅僅如此,還根本否定音樂(斯特拉文斯基的音樂是「音樂被從中驅逐的音樂」,阿多爾諾說)。

  奇怪,奇怪。那末從音樂中煥發的幸福呢?

  我記起六十年代中期畢加索在布拉格的展覽。有一幅畫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吃西瓜;女人坐著,男人臥在地上,兩腿伸向天空,一種說不出的快樂的姿態。所有這些都以一種使人愉快的無憂無慮畫出來,這種無憂無慮使我想到畫家,他在畫這一幅畫的時候,大概感受到和那個舉著腿的男人一樣快樂。

  畫舉著腿的男人,畫家的幸福是一種雙重的幸福;這是(帶著微笑)注視幸福的幸福。使我感興趣的是這個微笑。畫家從把腿伸向天空的男人的幸福裡窺見了一滴美妙的喜劇性水珠,並為此而高興。他的微笑在他心中喚起了快樂的和不負責的想像,和那個男人把腿伸向天空的動作一樣不負責任。我所說的幸福因而帶有幽默標記;這使它與其他藝術時代的幸福有所區別;比如說它區別於瓦格納的《特立斯丹》①的浪漫主義幸福,或費利蒙(PHIL′EMON)和博西斯(BAUCIS)②的抒情幸福(阿多爾諾之對斯特拉文斯基的音樂如此不敏感,是否因為他生來就缺乏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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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TRISTANUNDISOLDE,瓦格納的三幕歌劇,首場演出於慕尼黑皇家劇院,1865年10月。

  ②PHIL′EMON,BAUCIS希臘神話中的人物,象徵夫婦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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