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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我已經說了,就因為老公爵恨上了這位小侯爵:他除了咒駡他、折騰他、挑剔他之外,從不和他說話。更糟的是,只要是小侯爵喜歡的,他都拿走。」

  他的聲音裡含著痛楚;好象在告訴安妮妲,他恨自己為什麼必須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孩子受苦而無能相助。

  「只要我們小主人約瑟喜歡上任何一個保姆或家庭教師,她就會被辭去,」羅伯森繼續說,「第一次當他最喜歡的保姆被辭去時,他哭得很厲害;兩年後則又有一位對他既和善又親切的老女人被辭掉。」

  「老公爵為什麼把那些人給辭了?」安妮姐聽了有些不解。

  「我想,因為他自己受苦,便也希望他的兒子跟他一樣受苦!」羅伯森說著歎息了一聲,「無論如何,他父親所加諸於他的,連我們這些大人都要覺得受不了。」

  他又深深歎了口氣,才又繼續說:

  「後來小侯爵愛上了一匹馬,他父親卻把它賣了。另外還有一隻獵狗,小侯爵逐漸依戀它的時候,公爵卻下令把它射殺了!」

  「噢,不!」安妮妲喊了起來,「我受不了了!」

  「這一句話正是我們常說的,安妮妲小姐。」羅伯森說,「但是,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們連表示一些好感或同情都不敢。」

  「為什麼不呢?!」安妮姐立刻問。

  「因為他很驕傲。其實他很小的時候就懂得把自己的感情藏起來。我知道他想念母親,想念得不得了,但是,自從那兩個他喜歡的保姆和教師被他父親趕跑,他便下定決心,決不讓任何人,尤其他父親,知道他心裡在乎!」

  「這就是為什麼他會變得憤世嫉俗的原因了!」安妮姐低低地說,好象在自言自語。

  「這就是為什麼他無論何時都採取防衛姿態的原因,」羅伯森說,「他絕不容許別人可憐他!也不讓人為他難過!因此他要別人相信,無論人怎麼說他,怎麼打擊他,都傷害不到他。」

  安妮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現在她明白一直教她困惑不已的原因了,現在她明白公爵為什麼對別人的感情毫不關心,為什麼冷漠專橫得象個暴君。

  「他一定很不快樂!」她低低地說,聲音愈來愈溫柔。

  「我常常為他擔憂得睡不著,」羅伯森又說,「但是不不只是我,全府上下沒有一個人敢在他面前露出難過的樣子。」

  羅伯森的臉上露出一股哀傷的神色。

  「我想,日積月累的,老公爵那種不近人情、不苟言笑的習性,卻傳給了他。但是在這層外表之下,他卻有副仁慈寬大的心腸;他憐憫這些人,幫助這些人,卻不願意讓人知道!」

  「他秘密地幫助了這些人!」安妮妲望著手中的大冊子,哺哺地說。

  「這些年來他一直威脅著要開除我,假如我把這個秘密說出去的話。」羅伯森這樣說著,臉上卻帶著笑意,「因此我的將來全在你手裡了,安妮姐小姐。」

  「我絕不會出賣你!我很高興你把實情告訴了我。我一直都無法明白,為什麼他這樣愛譏誚,為什麼硬幫幫地毫不近人情。」

  「假如他的母親,公爵夫人,還在的話,一切便會不同了。」羅伯森說,「她既溫柔又美麗。每一個認識她的人都尊敬她、崇拜她。我猜,愈是因為這樣,老公爵便愈難忘懷她!只是他這種哀悼方式,不僅摧殘了約瑟小侯爵,也深深地傷害了他妻子的心!」

  安妮妲的把冊子放回了桌上。

  「謝謝你,你若不說的話。我永遠不會知道。」

  「你決不會把它講出去吧,安妮妲小姐?」羅伯森再次拿眼望著她。

  「我以我的名譽向你保證!」

  安妮妲回到了自己的臥房。她想她應該很累了,奔波了一天,應該只有瞌睡的份了。

  而相反地,她卻不斷地想到了公爵,只是,這一次所想到的他和以往大不相同了,不再是那個專愛指責她行為、令她覺得被藐視而受窘生氣的人。

  他所想的是羅伯森口裡所描述的公爵:一個不幸的小男孩,因喪母而每夜哭嚎;一個因過於喜歡保姆而失去保姆的小孩,甚至連他的家庭教師也因為同樣的理由被辭退:

  當她想到他必須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狗被殘忍不仁、近乎瘋狂的父親刺殺,她心裡更是難過得受不了——而他那時則還必須同時忍受著喪失母愛的痛苦。

  安妮妲發現,公爵所遭到種種不幸,她在此刻想起的小男孩,會變成如今這個凡事無動於衷而又愛好譏誚的人——惟有這樣,他才能保護自己不再受到傷害!

  公爵這輩子所受的苦已經太多了,他決不能再讓自己繼續受苦,他必須不時與他仁慈寬大的天性對抗——這也就是為什麼他既然收容了她們姊妹,卻還露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態度。

  而基於同樣的理由,安妮妲又想,他甚至設法要她恨他!於是他一面幫助她,卻一面矛盾地去諷刺她,在她所做的每件事裡找碴。

  他這種攻擊性的心裡,完全是過去的不幸所刺激出來的,事到如今,不論他怎樣想擺脫,已是根深蒂固了。

  「或許,有一天他會找到幸福!」安妮妲充滿希望地想著。

  她想到雨果望著凱柔時的眼色,想著他宣佈要娶凱柔為妻的聲音。

  他的聲音裡充滿了真誠,就好象來自心底深處,集結了他所有的感情。

  而她在雨果身上所見到的,同樣也在依凡的身上見到。他和雪倫一定在第一次相見時,便深愛上了對方。

  那種安妮妲告訴克洛赫德伯爵說「只有在小說上才會出現的愛情」,的確發生在雪倫和依凡伯爵身上了!

  愛芙琳說得對!她說:他們將來一定會成功,因為他們深深地相愛。

  「看來,」安妮妲想著、想著,竟說出聲來,「那就是一個人所最渴望的了!一份愛情——能讓女人充滿光輝,能讓男人充滿熱情,甚至在話語裡流露出心聲。」

  「總有一天,」她繼續說,就好象在對自己講故事似的,「一個叫做約瑟的小男孩,在那麼多愛被剝奪之後,再度找回了它。」

  那份愛定會改變他,她又回到沉思,那樣子他便不會和這個世界及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作對了,也不會硬要人們把他想成自私、自大的狠心人,更不會害怕自己與生俱來的信慈天性。

  惟有愛,那份他很小便失去的愛,能使他脫離這種自苦的景況。

  然後,她又想起了他眼見愛犬被射殺的一幕,那種因他痛苦而痛苦的心情,再度吞滅了她,她開始明白:她多麼想要他幸福!

  她曾經恨他,而此刻她依然這樣認為;而她為他難過,只不過是想去補償他多年來受盡父親欺淩而無人投訴的痛苦罷了!

  實在是件怪事!她不禁責怪自己,為什麼每想到他所受的痛苦就好象身受一樣。

  而那種痛苦甚至激烈得象有把刀子插進她的胸膛似的,她更不由得懷疑了:當她再見到公爵的時候,她是否能夠再象以前那樣對他發脾氣,和他抗辯。

  她自然再也無法以同樣的眼光去看他,怎樣也無法再認為他故意激怒她、侮辱她、或批評她;相反地,她會覺得,站在面前的只是一個寂寞的、有惻隱心卻不快樂的小男孩。

  真是胡思亂想!安妮妲大聲指斥自己。我必須睡了,明天還有那麼多事要做、要想,更應該想想凱柔和雪倫那筆令人傷腦筋的嫁妝。我為什麼要躺在這裡為公爵擔心呢?

  她翻轉了身子,拍平了枕頭,再度企圖安眠,但是在她心裡,那股深沉的痛苦依然存在。

  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想落淚——為那老遠、老遠的事情落淚!

  總有一天,總有人為他補償這一切的!她自我安慰地想著。

  就在這時,突然有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為什麼不是你呢?

  安妮妲倏地坐起身來。

  有好一陣子,她無法想像自己在做什麼、想什麼。然後她才突然明白,這個思想、這份感情,早在羅伯森今晚這一席話之前,便深貯在她的心底了。

  她以為她是恨他的,其實相反:和公爵對談,和他爭吵,向他挑釁一一連被他擊敗,都是件神妙無比的事。

  他曾使她非常生氣,但是此刻她卻不得不承認,當他不在的時候,整幢房子便顯得空洞洞,而任何宴會都變得索然無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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