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一隻狗的研究 | 上頁 下頁
十一


  但現在,當我餓得蜷起身子,在神思迷亂中不住地在自己的後腿上尋找救助,絕望地舔著它們,啃著它們,吸吮它們的血,一直到肛門,到這時我才覺得對那個談話的一般注釋完全是錯誤的,我詛咒這種注釋科學,詛咒聽任它將我誘入歧途的我。連孩子肯定也看得出來,那次談話裡並非只有一個對絕食的禁令,第一位智者想禁止絕食,一位智者的願望已經實現了,也就是說絕食是禁止的,第二位智者不僅贊同他,而且還認為絕食是不可能的,也就是在第一個禁令上又加上了第二個,即對狗性本身的禁令,第一位智者接受了,再也不提那個明確的禁令,也就是說,在闡述了這一切之後他要求狗類鍛煉一下判斷能力,自己禁止自己絕食。

  那是一個三重禁令,而不是通常所說的一個,我違反了它。至少現在我還能過晚地遵守它,還能停止絕食,但在這痛苦中還有一種繼續絕食的誘惑,我貪婪地跟隨著它,就像跟隨著一隻陌生的狗。我無法停止絕食,大概我已虛弱得站不起來,無法逃離這荒僻的地方。我在林中落葉上輾轉反側,無法成眠,我聽見四下裡響起陣陣嘈雜聲,我活到現在一直見其沉睡的世界似乎被我的絕食喚醒了。我獲得了這樣一個印象,我永遠不會被吃掉,因為要是那樣的話我勢必要使這自由自在地喧鬧的世界再度沉默,這我做不到。然而我聽到的最大的喧鬧聲在我的肚子裡。我常將耳朵貼在肚子上,不由地瞪起驚恐的眼睛,因為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聽到的聲音。

  情況已極為嚴重,我的本性似乎也已暈眩,它在進行著毫無意義的救援嘗試。我開始聞到了食物的味,精美食物的味,那食物我已很久沒吃過了,那是我童年時代的歡樂。是的,我聞到了我母親的乳香。我忘掉了要抵禦各種氣味的決心,不過還不如說,我並沒忘記它。我帶著這似乎還算個決心的決心往四下裡爬,總是只能爬出幾步,我嗅著,好像僅僅是為了防範我才想嗅到食物的味。我什麼也沒找到,我並未因此而失望,食物就在那裡,只是總遠了那麼幾步,我的腿先前已折斷了。

  然而同時我也知道,那裡什麼也沒有,我稍稍挪一挪僅僅是害怕徹底垮在一個我再也不能離開的地方。最後的希望破滅了,最後的誘惑消失了,我會慘死在這裡,我的研究意欲何為,天真的幸福時代的天真試驗,此時此地還在堅持,研究本能在這裡證實它的價值,然而它在哪裡。這裡只有一隻無可奈何地爬向虛無的狗,他雖在不知不覺中一直拼命地匆匆噴灑著土地,但那些咒語已亂得一團糟,他在記憶中一點兒也搜不出來,甚至連小狗崽都能念著縮進母親身下的那一小行也搜不出來。我覺得我在這裡並非與眾兄弟相隔一小段路,而是與狗類遠隔千山萬水。我覺得我其實根本不會因絕食而死,而是將死於孤獨。

  很清楚,誰也不關心我,地下的不關心我,地上的不關心我,空中的不關心我,我在他們的冷漠無情中走向毀滅,他們的冷漠無情說:他就要死了,可能就是這樣。我不贊同嗎?難道我不也說著同樣的話嗎?我不是想要這種孤獨嗎?再見了,你們這些狗,但不是就這樣在這裡收場,而是到真理那邊去,離開這謊言世界,在這世界裡找不出一個能從他嘴裡聽到真話的狗,從我這天生的謊言公民嘴裡也聽不到。也許真理並不極其遙遠,而我也不像我所想的那樣孤獨,拋棄我的並不是其他的狗,而是我自己,一事無成行將就木的我自己。

  不過死起來也並不像一隻神經質的狗想的那麼快。我只是昏了過去,當我蘇醒過來抬眼看時,有只陌生的狗站在我面前。我沒有感到饑餓,我十分健壯,根據我的判斷,我的各個關節均還靈活,儘管我沒有嘗試通過站立起來證實它。我本沒看到什麼非同尋常之物,一隻俊俏、可也並不特別出眾的狗站在我面前,我看到就是這些,沒有別的,不過我認為,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不同一般的東西。我身下有血,起初我以為那是吃的,但我立刻察覺到,那是我吐的血。我掉轉目光看著那只陌生狗。他清瘦,長腿,一身棕毛上點綴著幾處白色斑點,有一種動人、有力、審視的目光。

  「你在這裡幹什麼?」他說,「你必須離開這裡。」

  「我現在無法離開。」我說,再沒做其它解釋,因為無論我怎麼向他解釋一切,他好像都很著急。

  「請離開。」他說,他焦躁地剛放下一隻腳又抬起了另一隻。

  「別管我,」我說,「走吧,別為我操心,其他狗也都不為我操心。」

  「我是為你著想才請求你。」

  「你為何請求我隨你的便,」我說,「就算我想走也走不成。」

  「沒有任何問題,」他微笑著說,「你能走。恰恰因為你看上去虛弱,我才請求你現在慢慢離開,你若猶豫不定,呆會兒你就得跑。」

  「這是我的事。」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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