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一隻狗的研究 | 上頁 下頁 |
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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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我的事。」他說,他因我的固執感到傷心,但他顯然已經想讓我暫且留在這裡,利用這個機會和我套近乎。若換個時間,這條俊狗這麼做,我會很喜歡,可當時,也搞不清是怎麼回事,對此我有一種恐懼感。 「走開!」我提高聲音喊到,好像非得這樣才能保護自己。 「我就讓你留在這裡吧。」他慢慢向後退著說,「你真是不可思議。難道你不喜歡我?」 「只要你走開,只要讓我安靜安靜,我就會喜歡你。」我說,雖然我想讓他相信,但能否做到我對自己並沒有把握。我的感官因絕食變得無比敏銳,我在他身上看出或聽出了某種東西,它才剛剛形成,它在增長,它越來越清晰,我已經明白了,如果你現在還不能想像出你將如何才能站立起來,這條狗將有趕走你的力量。對我粗暴的回答他只是溫和地搖了搖頭,我更加好奇地注視著他。 「你是誰?」我問。 「我是個獵手。」他說。 「為什麼你不願讓我呆在這裡?」我問。 「你打攪了我。」他說,「你在這裡我就打不成獵了。」 「試試看吧,」我說,「也許你還能打獵。」 「不能,」他說,「很抱歉,你必須離開。」 「今天你就放棄打獵吧!」我懇求說。 「不行,」他說,「我必須打獵。」 「我必須離開,你必須打獵,」我說,「毫不攙假的必須。 你理解我們為何要必須嗎?」 「不理解,」他說,「不過此事也沒什麼可理解的,這是顯而易見、自然而然的事情。」 「不儘然,」我說,「必須趕走我讓你覺得抱歉,可你還是要這樣做。」 「是這樣。」他說。 「是這樣。」我氣呼呼地重複道,「這不算是回答。你覺得放棄哪個容易些,放棄打獵還是放棄趕我走?」 「放棄打獵。」他毫不猶豫地說。 「那麼,」我說,「這裡可就有了一個矛盾。」 「什麼矛盾?」他說,「你這可愛的小狗,難道你真不理解我必須如此?難道你不理解這理所當然的事?」 我不再回答什麼,因為我發現——此時我突然感受到新的生命,驚嚇帶來的生命——我從難以置信、除我之外大概沒人會注意到的細節中發現,他開始由胸腔深處唱出一首歌。 「你要唱歌了。」我說。 「是的。」他一本正經地說,「我要唱歌了,很快就唱,但還沒開始。」 「你已經開始了。」我說。 「沒有,」他說,「還沒開始,不過你就準備好聽吧。」 「儘管你否認,但我已經聽見了。」我顫抖著說。他沉默不語。當時我以為自己看出了在我之前哪條狗也不曾經歷過的東西,至少在傳說中找不到絲毫這方面的痕跡。我無比恐懼和羞愧地連忙將臉埋在我面前的那灘血中。因為我以為自己已看出那只狗在唱歌他自己卻不知道,另外還有,那已與他分離的旋律按照自己的法則在空中飄蕩,它似乎與他無關,它越過他全都朝我而來。 ——今天我當然不會承認一切這樣的發現,我把它們歸為自己當時的過度興奮,然而儘管這是一個錯誤,可它卻有著某種輝煌,是唯一的真實,儘管只是虛假的真實,是我從絕食期挽救出來帶到這個世界的真實,它至少顯示出,我們在完全超脫自我方面能夠達到何種程度。我的確完全超脫了自我。要是在一般情況下我會得重病,無力動彈,但那時我卻無法抵制那旋律,似乎就要被他據為己有的旋律。它越來越強烈,它也許會無限地強烈下去,它此刻幾乎震聾了我的耳朵。最糟糕的是,好像僅僅由於是有我才有它,僅僅是由於有我才有了這個森林在其莊嚴偉大面前突然沉寂無聲的聲音。 還敢一直留在這裡的我是誰?滿身污垢一身血跡地在它面前炫耀自己的我是誰?我顫顫悠悠地站立起來,順著身子往下看,成了這樣還跑什麼,我正這麼想著,卻已被那旋律驅趕著在精彩的跳躍中飛似地跑開了。對朋友們我隻字未提,可能本該剛一到達就把一切都講出來,但當時我太虛弱了,到後來我又覺得那是無法講的。我無法迫使自己克制住略略講述一下的願望,可到了講的時候卻一個字也講不出來。另外,沒過幾小時我的身體就復原了,但精神上的後果我一直背到今天。 我將我的研究擴展到了狗類音樂上,科學在這方面肯定不是無所作為的,如果我瞭解的不錯,關於音樂的科學大概要比關於食物的科學內容更為豐富,至少能比較確定地得到證實。對此可以這樣來解釋,在前者的領域裡能夠比在後者的領域裡更冷靜地工作,前者涉及的多為純粹的觀察和系統化,而後者涉及的主要是符合實際的結論。與此有關的還有,敬重音樂科學更甚于敬重食物科學,但前者從未能像後者那樣深入民眾之中。在聽到森林裡的那種聲音之前,我比任何一隻狗都更不瞭解音樂科學,雖說與那幾個狗樂師相遇的經歷已經向我提示了它,但我當時還太小了。 僅僅接近一下這門科學也並不是件易事,它在大家眼裡難度極大,而且對大多數狗都傲然相拒。雖說那幾隻狗身上引人注目的是音樂,但我覺得他們隱藏起來的狗性比音樂更為重要,在別處我大概絕不會把什麼類似的東西認作他們那可怕的音樂,因此我可以不去管它,但從那之後在所有的狗身上我處處都能遇到他們那種本性。要研究狗的本性,我覺得研究食物是再合適不過了,可以不走一點彎路到達目的地。然而這兩門科學的邊緣學科當時已引起了我的疑心,它就是關於喚下食物的歌唱的理論。 在這裡我又有很大的障礙,因為我從未真正鑽研過音樂科學,在這方面我還遠遠算不上總是倍受科學歧視的半瓶子醋。我覺得如今依然是這樣。在一個學者面前,恐怕連那最簡單的考試也會讓我考得焦頭爛額,遺憾的是我有這方面的證據,除了已經提到的生活環境外,之所以這樣的原因當然主要在於我在科學方面的無能,思維能力太弱,記憶力太差,特別是沒有能力牢牢盯住科學目標。這些我都公開承認,甚至還帶著某種愉悅感。我覺得,我在科學方面無能的更深的原因是天性,而且確實不是惡劣的天性。 如果想說大話我就可以說,恰恰是這種天性毀了我在科學方面的能力,因為這難道不是種至少是非常奇怪的現象:我在一般的日常事物中——它們肯定不是最簡單的——顯示出的智力還算過得去,就算我理解不了科學,但對那些學者的認識卻是入木三分,這在我的成果中可以得到檢驗,可同樣是這個我,一開始就連將爪子伸向科學的第一級臺階的能力都沒有。 也許恰恰是由於這科學的緣故——不過那是一種不同於今天所從事的科學的科學,是一種最新的科學——這種天性使我將自由看得高於一切。自由啊!當然,就像它今天已成為可能,自由是個可憐的東西。不過畢竟還是自由,畢竟還是一種財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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