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一隻狗的研究 | 上頁 下頁


  史有記載,有只狗因身患疾病或悲觀沮喪拒絕準備食物,尋找食物,吃下食物,於是狗類聯合起來共同念咒,因而使食物偏離正常路線,徑直進入病狗口中。但我精力充沛,身健體康,我的食欲之旺能讓我除它之外什麼都不想。不管大家是否相信,反正我絕食完全出於自願,我自己有能力讓食物下來,也想這樣做,但我不需要狗類幫助,甚至堅決而又堅決地禁止自己得到幫助。

  我在一個偏僻的灌木叢中為自己尋找合適的地方,在那裡我聽不到吃飯的談話,聽不到吧嗒嘴的聲音,聽不到骨頭的碎裂聲。我又飽餐了一頓,然後臥了下來。我想盡可能合上雙眼度過所有的時光。只要吃的不到,管它是幾天還是幾星期,我就只當是黑夜。不過在這期間我得少睡或者乾脆不睡——這是非常困難的,因為我不僅得念咒讓食物下來,還得提防別睡過了食物到來的時間。不過話說回來,睡覺是令人非常高興的事,因為睡著了比醒著更能耐餓。出於這些理由,我決定慎重地將時間進行劃分,多多地睡覺,但每次只睡一小會兒。我做到這一點的方法是,睡覺時我總將頭拄在一根軟枝條上,它一會兒就斷了,我也就給叫醒了。

  我就這麼躺著,或睡或醒,或夢或默默地唱,最初的一段時間過去了,什麼也沒發生,食物來的那個方向依然沒有一點兒動靜,好像是我在阻撓事情的正常進程,一切都寂靜無聲。我擔心眾狗會發現我的失蹤,會很快找到我,會採取什麼措施對付我,這種擔心對我的努力有些影響。我的另一種擔心是,單靠噴灑土地——儘管這是科學所說的貧脊之地——就能得到的所謂意外之食的氣味會引誘我。不過暫時還沒有發生任何此類事情,我還能繼續絕食。除了這些擔心之外,我暫時還是鎮靜自若,我還從未發現我能如此鎮靜。雖然我在這裡幹的其實是揚棄科學的事,但我心中充滿了科學工作者的愉快和幾乎是眾口皆碑的鎮靜。

  在我的幻想中,我得到了科學的諒解,在科學中我的研究也有了一席之地,我耳邊傳來了令我欣慰的聲音,既然我的研究將會如此成果輝煌,那麼我這狗的一生就絕不是沒有希望,科學將對我十分友好,它將親自解釋我的成果,許下這一諾言就等於已經實踐了它,從前我內心深處一直有一種被逐出感,一直發瘋似地想再回到我的人民之中,而他們就要恭恭敬敬地接受我了,我四周翻湧著一股股相聚在一起的狗身子發出的暖流,朝思夜想的暖流,我將被高高抬起,在我的人民的肩膀上被顛來顛去。最初的饑餓的奇特反應,我覺得自己的成就如此之大,由於感動和自憐自惜,我在那寂靜的灌木叢中哭了起來,當然這不大好理解,因為既然可望得到那應得的回報,我幹嘛還要哭?大概僅僅是由於心情舒暢。每當舒心時——可夠少見的——我總要哭。當然這很快就過去了。

  隨著饑餓程度的加重,那些美妙的幻象漸漸隱去,沒過多久,當所有的幻覺和激動都匆匆辭別之後,陪伴我的只剩下刺得我五臟六腑陣陣發疼的饑餓。「這就叫饑餓。」當時我對自己不知說了多少遍,好像我想讓自己相信,饑餓是饑餓,我還是我,對它就像對一個討厭的情人,我可以丟而棄之,但實際上我們已痛苦之極地結為一體,當我向自己解釋「這就叫饑餓」時,其實就是它在說話,是它在拿我開心。一段可惡又可惡的時間!只要我一想起它就毛骨悚然,當然不僅僅是由於我當時已經歷的痛苦,而主要是因為我當時還沒熬到頭,如果我想幹出點名堂,就必須重品一遍這痛苦,因為我至今還把絕食當作我的研究的最後一個強有力的方法。這條路在饑餓中盤旋,要到達最高處——如果它是可以到達的話——只能付出最高的代價,而這最高的代價在我們這裡就是自願絕食。

  當我仔細研究那些日子時——為了我的生活我願意重憶它們——我仔細研究的也就是威脅我的日子。若要從一次這種實驗恢復過來,好像得花費幾乎整整一生,我在整個壯年期從沒有像那樣挨過餓,但我還未恢復。若下次我再開始絕食,也許會比以前更加果斷,因為我已有了更多的經驗,因為對這項實驗的必要性我認識得更加清楚,但我的體力從那時起每況愈下,至少在單單等候那熟悉的恐怖中我將精疲力盡。我愈來愈差的食欲也幫不了我,它只能稍稍降低實驗的價值,可能還會迫使我毫無必要地再多餓些日子。我相信對這些和其它先決條件我已一清二楚,在這漫長的間隔中並不缺少預備性實驗,我曾多次開始絕食,但都沒餓到極點,當然年輕時那種毫無顧忌的好鬥性已一去不復返了。它已在當年絕食期間消失殆盡。好些思索折磨著我。我們的先輩似乎對我是種威脅。

  雖然我不敢公開說,但我認為他們對一切負有責任,對這種悲慘的生活負有責任,我輕易就能以反威脅對付他們的威脅,不過我佩服他們那些我們已不知其來源的知識,因此雖然現實迫使我反抗他們,但我永遠也不能違背他們的法律,只能從法律的空隙鑽過去,對這種空隙我有著特別的嗅覺。關於絕食我依據的是那次著名的談話。在這次談話中,我們的一位智者說出了禁止絕食的觀點,另一位馬上就提出一個問題進行勸阻:「到底誰將會絕食呢?」第一位被說服了,再也不提這條禁令,但現在又產生了這樣的問題:「其實並不禁止絕食吧?」對這一問題絕大多數注釋者都持否定態度,認為絕食是允許的,他們偏愛第二位智者,因此也就不擔憂某種錯誤的注釋會引起糟糕的後果。開始絕食前,我已查證清了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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