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一隻狗的研究 | 上頁 下頁


  如果一個如此怪僻、荒唐、特別之極、無力生存的狗種真是這樣,比如說天狗,那我不是也得為我的種這樣設想一下嗎?我毫無特別之處,屬￿至少在這個地區極為常見的普通中產階層,既不因什麼特別之處而出類拔萃,也不因什麼特別之處而遭受鄙視,在我的少年時期和部分成年時期,只要我不忽視自己並大量活動,我甚至還是一隻相當漂亮的狗。我的正面像倍受讚揚,修長的腿,頭的漂亮姿勢,還有我那灰、白、黃、毛尖捲曲的毛皮,都特別討人喜歡,這一切都無特別之處,特別的只是我的性格,但即使是這種性格——我從不許自己掉以輕心——大概也是由一般的狗性造成的。

  如果說連天狗也不是獨苗,在這狗的大世界裡總能時不時見到一個,他們甚至不斷地憑空弄來新的後裔,那我也可以堅信我並非沒有希望。當然我的同類必定有一種特殊的命運,他們的存在對我永遠不會有明顯的幫助,單單因為我幾乎辨認不出他們,他們對我就不會有用。我們是受沉默壓迫的狗,由於渴望新鮮空氣真想打破這沉默的狗,而其他狗卻覺得沉默很愜意。這雖然只是一種假像,就像那幾個狗樂師,表面上在鎮靜自若地演奏音樂,實際上卻非常激動,但這種假像十分強大,我們試圖征服它,它卻對任何進攻都嗤之以鼻。我的同類當如何自救?他們的生存嘗試該是什麼樣子?這可能是多種多樣的。年少時我曾用我的問題,進行了嘗試。

  也許我可以找也提出許多問題的狗來往,這樣我也就有了自己的同類。我也曾在一段時間內用自我克制的方法進行過嘗試,之所以採用這種方法,是因為與我有關的主要是那些應該回答問題的狗,而老是用我大都回答不了的問題來攪擾我的那些狗則令我討厭。誰年少時不喜歡問這問那,而我該如何從這眾多的問題中找出真正的問題?哪個問題聽上去都類同於其它問題目的才是關鍵所在,但卻不知它藏於何處,常常連提出問題的狗也摸不著頭腦。總之,提問題是狗類的一個特點,大家亂哄哄地東問西問,好像這樣就能抹去真正的問題的痕跡。不行,在提問題的小狗中我找不到自己的同類,在沉默者中,即我現在也屬此列的老狗中,同樣也難以找到。

  但這些問題到底有何用處,我因它們遭受了失敗,大概我的同類要比我聰明得多,為了忍受這種生活,他們採用了完全不同的、優秀的方法,當然這些方法——正如我按自己的觀點所要補充的——或許在危急中能幫助他們,安慰他們,麻痹他們,起到改種換宗的作用,但從總體上看,他們的方法和我的一樣軟弱無力,因為就我所看到的,還沒有一個成功的例子。和成功相比,恐怕在所有其它方面我更易辨認出自己的同類。可我的同類到底在哪裡?是的,這就是哀怨,這就是它。他們在哪裡?無處不有而又處處不見。也許就是我的鄰居,跳三下就到,我們常常互相呼喚,他來過我這裡,我卻沒去過他那邊,他是我的同類?我不知道。

  雖然在他身上我沒看出任何跡象,但這有可能。若這有可能,那可就沒有不可能的事了。當他處在遠處時,我憑藉所有的想像力,像做遊戲一樣在他身上還能找出一些讓我似乎感到親切的東西,可他一旦站在我面前,我臆造出的一切簡直就成了笑話。一隻年邁的狗,比剛夠中等個兒的我還矮一截,褐色的短毛,走路抬不起腳,由於患病左後腿還有點兒拖。除了他,我已好久沒和誰如此親密地交往了。我勉強還能忍受他,我挺高興的。當他離去時,我總要衝他的背影喊幾句頂頂親切的話,當然不是出於愛,而是對他感到氣憤,因為一看到他的背影,看到他拖著腿、扭著過於低矮的屁股悄悄走開的樣子,我就又覺得他極其討厭。

  有時我覺得,若無意間將他稱作我的同類真是在自我譏諷。即使在我們交往時,我在他身上也找不出任何同類的痕跡。雖然他聰明,其學識對我們此時的關係來說也足夠了,我大概能跟他學不少東西,但我要找的是聰明和學識嗎?我們談的一般都是當地的問題,當時我真吃驚——我的孤獨生活使我的目光在這方面更加尖銳,對一隻普普通通的狗來說,為了勉強維持自己的生活,為了免遭常常出現的最大的危險,即使情況並非十分不利,他得要多少智慧啊。

  科學雖然定出各種準則,但即使在遠處粗線條地理解它們也極為不易,當理解了它們之後,真正的難題才會出現,即按照當地的情況運用它們,在這方面幾乎誰也幫不了你,幾乎每個小時都會給你提出新難題,每一小塊新土地都會給你提出它特有的難題。誰也不能斷言,連需求一天少似一天的我也不能斷言,自己已經定型,自己的生活從某種程度上說是在自行流逝。這一切無窮無盡的艱辛——為了什麼目的?不就為了永遠將自己掩埋在沉默裡,不就為了永遠也別讓誰再拖出來。

  常常聽到讚譽狗類經歷各個時期後已普遍進步,大概這主要指的是科學的進步。毫無疑問,科學在闊步前進,勢不可擋,它甚至在加速闊步前進,越來越快,可這又有什麼可讚譽的?這就好比有只狗隨著歲月流逝越來越老,因此也越來越快地走近死亡,可大家卻在讚譽他。這是一個自然過程,也是一個可惡的過程,我覺得沒什麼可讚譽的。

  我看到的只是衰退,不過我並不認為前幾代本質較好,他們只是比較年輕,這是他們的巨大優勢,他們的記憶力不像今天的這樣負擔過重,讓他們開口說話還比較容易,雖然誰也沒有成功,但這種可能性是比較大的,這種較大的可能性也就是在聽那些古老而單純的故事時讓我們激動不已的東西。有時聽到一句暗示性的話,我們幾乎想跳起來,我們似乎感覺不到幾百年歲月壓在我們身上的重量。不,無論我能如何指責我的時代,前幾代也不如後幾代,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要糟糕得多,軟弱得多。

  當然那時奇跡也不是在小巷裡隨手就能抓到,不過那時的狗不像今天這樣奴性十足——我無法用別的措辭來表達,狗類的組織還比較鬆散,那句真實的話當時還能施展影響,還能決定、改變、按照各種願望修改那項建築,甚至能將它改得面目全非,那句話確實存在,至少離得很近,就懸在舌尖上,誰都能聽到它。今天它到哪裡去了,就算今天能摸遍五臟六腑也找不到它。我們這一代大概沒希望了,但這一代比那一代更加無辜。我能理解我這一代的猶豫不決,根本已不再是猶豫不決,是忘卻了一千夜前曾夢過的而且已忘過千次的那個夢,誰願意為了這第一千次忘卻生我們的氣?我認為我也理解先輩的猶豫不決,我們可能也只能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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