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一隻狗的研究 | 上頁 下頁


  我簡直想說:我們可真幸運,非得把這罪孽壓在我們頭上的不正是我們自己,在一個已被其他狗遮得昏天黑地的世界裡,我們只能保持幾乎是無罪的沉默,快步走向死亡。我們的先輩迷了路時,他們大概不會認為這是一個沒有盡頭的迷誤,他們還真看到了那個十字路口,這就簡單了,隨便什麼時候都能返回,要是他們猶豫著不肯返回,那只是因為他們還想再過上一會兒這種愉快的狗生活,這種狗生活本沒有獨特之處,而他們已覺得美得令人陶醉,好像再往後將更不一樣,至少再過上一會兒就會不一樣,於是他們繼續迷著路。

  他們不知道我們在觀察歷史進程中能預感到什麼,不知道心靈的變化要早於生活的變化,當這種狗的生活開始讓他們感到歡欣時,他們那顆狗心肯定已相當老了,而且他們離出發點根本不像他們感覺的那麼近,或者說不像他們那沉醉在一切狗的歡樂中的眼睛告訴他們的那麼近。今天誰還能談青年。當年他們是些真正的青年狗,可惜他們唯一的抱負就是變成老狗,這件事他們當然不會失敗,所有的後代都在證實,而我們這一代,即最末一代,則證實得最好。

  這一切我當然沒和我這位鄰居談起過,但只要我坐在他這位典型的老狗對面,或是將嘴拱進他那已有一絲剝下皮後才有的氣味的毛裡時,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它們。和他談這些事毫無意義,和任何一隻狗談都沒有意義。我知道若談起來將會怎樣。大概他有時會提出幾點小小的異議,最後卻會表示贊同——贊同是最好的武器,此事也就入土埋葬了,為何還要再煩勞它走出墳墓呢?儘管如此,我與這位鄰居大概還是有某種一致之處,一種超脫空話、更深一層的一致之處。

  我不能放棄這種看法,儘管我不能證明,儘管我可能完全弄錯了,因為他是我長久以來唯一與之有交往的狗,我必須和他保持交往。「你大概就是以你的方式出現的我的同類吧?你會因事事失敗而羞愧嗎?我和你的情況完全一樣。如果是我一個,我將為此哀號,來吧,兩個狗在一起會甜蜜些。」有時我一邊這樣想,一邊緊緊盯著他。他並沒有垂下他的目光,但從那裡面卻什麼也看不出來。他呆呆地望著我,搞不清我為何沉默,為何中斷我們的談話。不過這種目光也許正是他提問的方式,我使他失望了,就像他使我失望一樣。要是放在我年輕時,如果我覺得沒有比這更重要的問題,如果我不自滿自足,我也許會大聲問他,我可能會得到一個有氣無力的贊同,那還不如他今天的沉默。

  然而不是所有的狗都如此沉默吧?我真想把所有的狗都當作我的同類;我真想不僅僅是偶爾才有一個同類研究者,哪怕他已隨著他那些微不足道的成果沉沒在遺忘的汪洋之中,無論怎樣我也穿不透各時代的昏暗或當代的擁擠找到他;我真想還不如一直將所有的狗都當作同類,儘管他們全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在努力,全都按照自己的方式一事無成,全都按照自己的方式沉默不語或狡詐地喋喋不休,就像這毫無希望的研究本身的結果一樣;是什麼在阻止我這樣想呢?要是這樣我也就根本不必離群索居了,我可以安安靜靜地和其他狗呆在一起,不必像個淘氣的孩子非得從成年狗的隊列中擠過去,他們和我一樣也想出來,他們身上使我迷惑不解的只是他們的理智,這理智告訴他們,誰也出不去,無論怎麼擠都是愚蠢的。

  不過這樣的想法顯然是受了我鄰居的影響,是他搞得我思緒紛亂,抑鬱憂傷,這可夠他開心了,至少我聽到他回到自己的地盤後又吼又唱,真令我討厭。也許最好連這最後一個交往也舍而不要,不再糊裡糊塗地異想天開,將我僅有的那點時間全部用於我的研究。凡是狗之間的交往總免不了誘發你去異想天開,那怕你認為自己已久經磨練也無濟於事。如果他下次再來,我就躲進窩裡裝睡覺,來一次躲一次,一直到他不來為止。

  我的研究也陷入了混亂,我鬆懈了,疲倦了,原先能歡欣鼓舞大步奔跑的地方,如今只能慢慢騰騰地挪著機械的步子。我在回想著剛開始調查「土地從哪裡獲取我們的食物」這一問題的時候,當然我那時生活在民眾之中,哪裡狗最多便往哪裡擠,我想讓所有的狗都成為我這項工作的見證,我甚至覺得這種見證比我的工作還要重要。因為我還期待著能產生某種普遍的影響,我自然會受到很大的激勵,如今孤苦零丁的我再也找不回這種激勵了。

  那時候我是那樣強壯,因而所做所為總要違背我們的所有原則,皆屬聞所未聞,所有當時的目擊者今天肯定都把它們當作一種可怕的回憶。在正趨於無限分門別類的科學中,我在某一方面卻發現了一種奇怪的簡化。它說,它們的食物主要出自於土地。做出這一假定後,它又介紹了如何做出各種優質豐盛的食品的方法。食物產於土地,這當然正確,毫無疑問,但卻不是簡單到只需一般地描述而不用做任何進一步研究的地步。就拿那些天天都在重複的最簡單的事情來說吧。如果我們什麼都不做——我現在幾乎就是這個樣子,如果我們草草處理一下土地就蜷成一團等著什麼到來,假如最後能有什麼結果,那我們當然能得到地裡的食物。

  但這可不是常例。面對科學只須稍稍放開一點膽子——這類狗當然為數不多,因為科學畫出的圈圈越來越大——即使根本不是為了特殊的觀察也能輕易看出,後來在地上的食物大部分來自空中,我們可以各自施展自己的技巧,依照各自的貪婪程度,在它們落地之前將其大部分截住。我這並不是說科學的壞話,土地當然也產這些食物。土地大概從自己體內掏出一部分,又從空中喚下另一部分,無論到底是怎麼回事也許並沒有本質的區別。在這兩種情況下,土地的耕作都必不可少,科學既然已經這樣明確指出來,大概也就不必再研究區別了,也就是說:「你嘴裡若有食,那這一次你就解決了所有的問題。」不過我覺得,科學以隱蔽的形式至少對這些事情進行過一部分研究,因為獲取食物的兩種主要方法它都瞭解,即真正的土地耕作和以念咒、舞蹈、歌唱為其形式的補充性高雅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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