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一隻狗的研究 | 上頁 下頁


  我還記著我少年時代的一件事,當時我正處在一種極度幸福又難以解釋的興奮之中,就像每只狗在孩提時代都要經歷它一樣。當時我還是只年幼的狗,什麼都令我歡欣,什麼都與我有關,我覺得,我周圍發生著許多大事,而我便是它們的統帥,我必須將我的聲音借給它們,如果我不為它們奔跑,不為它們晃動我的身子,它們只能痛苦地伏在原地。現在,孩子的幻想隨年歲的增長已無影無蹤了。

  不過當時它們非常強大,完全左右住了我,到後來自然還發生了一件不尋常的事,它似乎理所當然要引出一些狂熱的期望。其實這也不是什麼非同尋常的事,這種事和更為奇怪的事到後來我常常看都懶得看了,然而它當時給我的印象極為強烈,不可磨滅,它是我的第一個印象,是為以後的許多印象定向的。事情是這樣,我遇到了一夥子狗,更確切地說,不是我遇到了他們,而是他們朝我走來。當時我已在黑暗中奔跑了很久,我預感到將要發生大事,那是一種很容易落空的預感,因為我總有這預感。

  我在黑暗中奔跑了很久,漫無目的,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到,引導我的僅僅是模模糊糊的渴求。突然我停了下來,因為我感到我已經到了地方。我向上望去,已是明亮的白晝,只是稍有點兒霧氣,一切都散發著四下翻滾的醉人氣味。我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向清晨問了好,這時,就好像是我用魔法召來似的,從某一暗處出來了七隻狗,同時還發出一種我從未聽到過的可怕的喧鬧聲。

  如果我沒看清他們是狗,如果我沒看清這喧鬧聲是他們帶來的——儘管我還分辨不清他們是怎麼發出來的——可能我會立刻跑開,但我卻停住了。關於那種僅僅賦予狗類、富於創造性的樂感,當時我幾乎是一無所知,我那慢慢才形成的觀察能力在此之前當然也沒有覺察到它。如果自繈褓時代起音樂就是我生活的一個自然而然、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它時刻充溢著我的四周,什麼東西也不能迫使我將它和其它生活分開,只要暗示一下,只要設法用適合孩子理解力的方法向我暗示一下,那這七個大音樂藝術家就會令我更加意外,簡直就令我五體投地。

  他們沒有說話,也沒有唱,他們幾乎是靠一種頑強的毅力保持著沉默,但卻由空空如也的空間變幻出冉冉上升的音樂。無論什麼都是音樂,投足抬腳,回首轉頭,奔跑休息,彼此之間的位置,彼此間的依序排列,它們大概是一個將前爪搭在另一個的背上,就這樣排列起來,因此最前面的得挺直身子承受著其他狗的所有重量,他們或是將身子貼近地面頭尾相纏,而且從不出差錯。

  最後那只狗還不太有把握,他並不總能馬上跟上其他的狗,有時也基本上能按著旋律晃動,不過沒有把握只是相對其他狗有十分的把握而言的,即使他的把握性再差一些,甚至沒一點把握,也絲毫影響不了其他狗,即大師們沉著地保持著節奏。然而我幾乎看不見他們,幾乎不能一個個全看到。他們走了出來,我從內心把他們當作狗來歡迎。我雖然被伴隨他們而來的喧鬧聲搞得稀裡糊塗,但他們的確是狗,和你我一樣的狗。我按習慣觀察他們,就像觀察在路上遇到的狗。

  我想靠近他們,和他們互致問候,他們也離得非常近。他們的歲數雖然比我大許多,不屬￿我這濃密長毛類,但在個頭和體型上也並不完全陌生,或者是相當熟悉,我認識許多此種類型或相似類型的狗。我這樣沉思時,這音樂聲漸漸大起來,簡直就抓住了我,把我從這些真正的小狗身邊拖開,我完全違心地竭盡全力直立起來嚎叫著,好像我感到了疼痛,我什麼別的也不能幹,只能聽這從四面八方,從高處,從地下,從所有的地方傳來的音樂,將聽者圍在中央的音樂,令人壓抑的音樂,劈頭蓋腦而來的音樂,近得要命也就如同在遠處的音樂,似乎還能聽見銅號聲的音樂。我又被放開了,因為我過於精疲力盡,元氣大傷,虛弱得不能再聽下去。

  我被放開了,看著那七隻小狗列起他們的隊列,看他們跳躍。我想和他們打招呼,想請他們教我,想問他們到底在這裡幹什麼,可他們卻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我是個孩子,總以為無論何時都能提問題,而且誰都可以問。但我剛要開始,剛剛感到與那七隻狗建立起了親密良好的狗的關係,他們的音樂又開始了,搞得我暈頭轉向,打起了轉轉,似乎我自己也成了這些樂師中的一個,可我僅僅是他們的犧牲品,我撲過來又撲過去,拼命祈求憐憫,最後終於逃脫了它的控制,因為它把我逼進了一堆放得橫七豎八的木頭裡,那木堆在四周聳起,而我一直沒發現,此時它緊緊圍住我,壓得我低下了頭,儘管音樂仍在外面轟鳴,我卻有了一個稍稍喘口氣的機會。

  的確,我驚歎那七隻狗的藝術——我理解不了的藝術,不過我不能理解它也不僅僅是由於我的能力——更驚歎他們坦然地將自身完全置於自己製造出的東西之中的勇氣,更驚歎他們泰然自若地承受著這些而沒被壓斷脊樑骨的力量。可當我從我的避難所更仔細地觀察時,我看出來,他們奏樂時與其說是鎮靜,倒不如說是極端緊張,他們的腿在移動時似乎穩健,其實每走一步都因惶恐而不停地抽搐,瑟瑟發抖,他們似乎很絕望,一個個目光呆滯地望著另一個,舌頭剛被控制住立即又疲憊無力地從嘴裡搭拉下來。

  這不可能是因為成功而產生的恐懼,誰敢於這樣做,誰做成了這樣的事,誰就不會再膽怯。——究竟害怕什麼?誰會逼迫他們在這裡做這種事?我再也克制不住了,尤其是因為我覺得現在他們令人費解地需要幫助,於是我就在這一片喧鬧中挑戰似地大聲喊出了我的問題。然而他們——難以理解!難以理解!——不回答,就當我不存在。對狗的呼喚不做任何答覆,這是一種失禮,無論是最小的狗還是最大的狗,都是絕對不能原諒的。難道他們並不是狗?可他們怎麼會不是狗呢?此時,當我更認真地聽時,我甚至聽到他們低聲呼喚著互相鼓勵,互相提醒著各種困難,互相告誡別出差錯。

  排在最後面的是那只最小的狗,大部分呼喚都是沖著他的,我看見他不時偷偷瞟我一眼,仿佛很樂意回答我,但卻極力克制著自己,因為這是不允許的。然而為什麼這是不允許的?為什麼我們的法律一直要求無條件做到的事這次卻是不允許的?這使我心中火冒三丈,我幾乎忘記了那音樂。這些狗違背了法律。無論他們是多麼了不起的魔法師,這法律也適用於他們,就連我這孩子對此也理解得一清二楚。我在那裡面還發現了更多的東西。他們的確有沉默的理由,比方說他們是出於負罪感而沉默不語。因為當他們表演時,由於震耳的音樂我一直沒有覺察這一點,他們已沒有絲毫廉恥感,這幫可惡的傢伙做著既最可笑又最傷風化的事,他們用後腳撐著直立起來。

  呸,真見鬼!他們脫光身子,炫耀著自己的裸體,還以此感到自豪,每當他們遵從良知將前腿放下片刻,便嚇得不得了,好像這是個錯誤,好像這種天性是個錯誤,於是又趕緊抬起前腿,他們的目光好像在祈求原諒他們不得不稍稍停止了作孽。這世界顛倒了嗎?我在哪裡?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了我自己的生存,我不能再在這裡猶豫。我扒開團團圍住我的木頭一躍而出,我要去找那幾隻狗,我這小學生得做回老師,得讓他們明白他們在幹什麼,得阻止他們繼續作孽。「這種老狗,這種老狗!」我不斷對自己重複著。

  然而當我剛剛自由、離那些狗僅隔兩三步時,那喧鬧又開始了,它又降住了我。這種喧鬧我已熟悉,雖然聲勢可怕,但也許是可以克服的。但透過這種喧鬧,遠處持續不斷地傳來一種聲音,它清晰嚴厲,始終不變,也許它就是這喧鬧中的真正旋律,它迫使我跪倒在地,如若不是這樣,我努力一下也許可以頂得住這種喧鬧。這些狗奏出如此惑人的音樂。我受不了了,我不想再教訓他們,就讓他們叉開雙腿,就讓他們作孽,就讓他們誘惑別的狗犯下默默觀看的罪惡吧。

  我是一隻如此幼小的狗,誰會要求我做如此困難的事情呢?我變得比實際的我更小,我哀聲而號,他們若就此事徵詢我的意見,我也許會同意他們的做法。另外,時間過得並不長,他們就消失了,所有的喧鬧聲也消失了,他們從中現出身來的黑暗中的一切亮光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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