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一場鬥爭的描述 | 上頁 下頁
十四


  他打了個嗝,差點把我嚇著,我說:「真的,是真的嗎,先生,您來自我們的巴黎,來自狂風大作的巴黎,啊,來自那個狂熱的冰雹天氣?」

  他又打了個嗝,我不好意思地說:「我知道,我不勝榮幸。」

  接著,我動作麻利地系上大衣扣,然後熱情而又靦腆地說道:

  「我知道,您認為不值得回答我,但如果我今天不問您,我就得過一輩子悲慘的生活。」

  「請告訴我,打扮入時的先生,人們給我講的都是真的麼。巴黎有沒有只用漂亮的衣服做成的人,有沒有只有大門的房子,夏季,城市碧空萬里,只稀疏地點綴著幾朵心形白雲,是真的嗎?巴黎有沒有一個門庭若市的蠟像陳列館,那兒僅有掛著小牌的樹木,上面寫著著名的英雄、罪犯以及情人的名字。」

  「還有就是這條消息!這條顯然不真實的消息!」

  「真的嗎,巴黎的那些大馬路突然都分成了岔路,不再寧靜了是嗎?所有的一切並不總是那麼井井有條,那怎麼可能!若出了一次事故,人們就會邁著大城市人的、絕少碰著石子路的步子,從條條小路湧上來圍觀;雖然所有的人都好奇,但他們也擔心自己失望;他們呼吸加快,伸長他們的小腦袋。要是他們彼此碰了一下,就會深鞠一躬,互請原諒:『實在抱歉——不是有意的——太擠了,請原諒,對不起——我太笨了——我承認。我的名字叫——我叫葉羅美·法洛赫,我是卡博丹大街賣調料的小商販——請允許我明天請您吃頓午飯——我的妻子也會感到非常高興。』人們這樣說著話,小胡同的喧鬧使人頭昏腦脹,連房屋之間煙囪的炊煙都震落了下來。就是這樣。也許說不定在一個富人街區的一條繁華大街上停放著兩輛車。僕人神情莊重地打開車門。八條純種西伯利亞狼狗跳跳蹦蹦地下了車,躍起身子朝著車行道又撲又吼。這時便會有人說,這是幾個化了裝的穿著時髦的巴黎年輕人。」

  他的眼睛差不多閉上了。我沉默不語,他把兩手放在嘴裡扯自己的下巴。他的衣服肮髒不堪。大概別人把他從一個酒館裡趕了出來,他自己還不知道。

  也許,我們並沒有估計到,我們的腦袋還會在白天黑夜之間這短暫、靜謐的間隔中長在脖子上,也許就在這時,在不知不覺之中,一切都停止不動,我們沒有去觀察,所以一切又都消失得無影無蹤。與此同時,我們兩個彎著身子獨自站著,然後四下張望,卻什麼都沒看到,連空氣的阻力也覺不出來,但我們的內心深處仍牢牢地記住,在和我們有一定距離的地方,有帶房頂的房子,所幸還帶著四四方方的煙囪,黑暗就是從屋頂、從煙囪、從閣樓溜進各間屋子的。所幸明日又是一個什麼都清楚可見的白天,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醉酒人揚起眉毛,眉眼間顯現出一絲神采,他斷斷續續地說:「是這樣的——我困了,所以我要去睡覺——我有個內弟住在文策爾廣場——我要到那兒去,因為我住在那兒,我的床在那兒——我這就走——只是我不知道他叫什麼,住在哪兒——我好像記不得了——不過不要緊,因為我連究竟有沒有內弟都不知道——現在我走了——您說我會找到他嗎?」

  我想也沒想就說:「肯定找得到。可您來自異地他鄉,並且碰巧您的僕人也不在身邊。請允許我給您帶路。」

  他沒有回答。於是我把胳膊伸給他,讓他挽著。

  胖子和祈禱者接下去的談話——

  好一段時間,我都試著使自己高興起來。我按摩著身子,對自己說:

  「該是你說話的時候了。你已經感到很尷尬了。您感到困擾了嗎?等著!你瞭解這種情況。慢慢地想一想!周圍的一切也都會等待你的。」

  「這就像在上星期聚會時一樣。有人讀著手抄本上的什麼東西。我曾應他的請求抄過一頁。當我看到他寫的那頁上面的字時,我吃了一驚。這是毫無根據的。人們從桌子的三面探過身來。我哭著發誓說,那不是我寫的字。」

  「可這和今天的事情有什麼相似的呢。今天開始的這番談話完全是你引起的。其它的一切都相安無事。打起精神來,我的親愛的!——你會提出不同的意見的。——你可以說:『我困了。我頭痛。再見。』快,快點。說點什麼讓人注意你!——這是什麼?又是阻撓重重?你想起了什麼?——我想起了一片高原,它作為土地抵擋高大天空的盾牌拔地而起。我從一座山上看見了這片高原,準備從它上面漫遊而過。我開始唱歌了。」

  我的嘴唇又幹又不聽使喚,我說:

  「難道不應該過別樣的生活嗎!」

  「不,」他用疑問的聲調說,還笑著。

  「那麼為什麼您晚上在教堂裡禱告,」我問道,在這以前猶如夢境中支撐著的我和他之間的一切都已倒塌。

  「不,我們為什麼要談這件事呢。晚上,任何一個獨自生活的人都不承擔責任。人們對有些事情感到害怕。也許肉體會消失,也許人真的是朦朧昏暗中的那個樣子,也許沒有拐杖就不能走路,也許到教堂去大聲祈禱,讓別人看得到、又得到自己的肉體要好些。」

  他就這樣說著,後來便一聲不吭,我從口袋裡掏出紅手絹,低著頭哭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