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一場鬥爭的描述 | 上頁 下頁


  可後來,當路險些要從腳下滑落,所有的一切都和我一樣累得快要消失時,我便加快了步伐,用盡全力攀登路右邊的山坡,以便及時到達那片高高的、令人迷惘的杉樹林,我打算今晚在那兒睡個好覺。快走還是必要的。星星已經暗淡下來,天上的月亮就像在流動的水中一樣緩緩下沉。黑魆魆群山已變成了黑夜的一部分,令人不安的是,公路在我轉身下山的地方已到了盡頭,樹林中傳來了越來越近的樹木倒下的哢嚓聲。我本來可以倒在青苔上睡覺的,可我害怕螞蟻,所以我兩腿攀在樹幹上,爬到一棵雖無風,但仍在搖曳的樹上去,靠在一枝樹杈上,頭倚在樹幹上,很快地入睡了,而此時,我的情緒卻起伏不定,猶如一隻尾巴翹得老高的小松鼠,正坐在晃動的樹枝頂端輕輕搖動。

  我睡著了,沒有作夢,睡得很沉。月亮下山和太陽升起都未能把我喚醒。即便我已醒了過來,我也安慰自己說:「昨天你已很累了,所以睡你的覺吧。」於是又睡著了。

  雖然沒有做夢,可我的覺也並非沒有受到持續不斷的輕微的打攪。整個一夜我都聽見有人在我身旁說話。除了個別的諸如「岸邊的長椅」,「雲山霧罩的山脈」,「突突冒著青煙的火車」以外,我幾乎聽不出說的是什麼,聽見的只是強調這些詞的方式;我還記得,我在夢中高興得直搓兩手,因為我正睡著覺,不必去辨認每一個字詞。

  午夜以前,說話聲很快活,不堪入耳。我渾身發抖,因為我覺得,有人正在下面鋸我那棵早已搖曳不定的樹木。——午夜之後,說話聲變得嚴肅了,也漸漸隱退了,在句子之間有了停頓,聽起來,好像這聲音在回答我並沒有提出的問題。這時我感到舒服些了,敢把四肢伸開了——將近黎明時分,說話聲越來越和藹了。說話人的宿營地看來並不比我的更安全,因為我現在發覺,他就在我旁邊的樹枝上說著話。我的膽子大了起來,把背對著他躺著。這顯然使他感到難過,因為他停止了說話,一直沉默不語,直到上午才用一聲輕輕的歎息——因為我已完全不習慣他的說話聲了——

  把我喚醒。

  我看到多雲的天空不僅在我的頭頂上方,而且甚至從四面將我包圍起來。雲沉重得低低地掠過沼澤,撞上樹木,被枝杈劃得粉身碎骨。有時些許雲霧來到地面,或被樹木裹挾其間,直到一陣狂風吹來把它們趕走。大多數則夾著冷杉毬果、斷枝折杈、滾滾青煙、倒斃的野獸、旗幟、風信雞和其它許多叫不出名字的東西,飄飄揚揚地把它們帶到遠方。

  我蜷伏在我的樹杈上,不得不想著怎樣推開威脅著我的雲,或者,要是雲霧很寬時,就躲開它。這對處於半醒半睡之中、又覺得常能聽見歎息者的聲音因而被攪得七上八下的我來說是個吃力的事兒。不過我驚奇地發覺,我的處境越牢靠,天空也就越高越遠,到最後,在我打了最後一個呵欠之後,夜晚正處於雨雲之下的這塊地方已清楚可見。

  我的視野一下子變得如此之廣令我恐懼。我思索著究竟為何來到此地,這裡的路我並不認得。我覺得好像是在夢中糊裡糊塗到了這裡,到大夢初醒才意識到我處境的可怕。幸好這時我聽見一隻鳥兒在林中鳴叫,想起自己是為了開心才來這裡,於是放下心來。

  「你的生活單調乏味,」我大聲地說,以便說服自己,「實在有必要把你帶出去走走。你可以滿意了,這兒很有意思。太陽出來了。

  太陽出來,藍色的天空上,雨雲在發白,發輕,變小。它們閃閃發光,翻騰不息。我看見山谷裡有一條河。

  「是的,是單調,你理應享受這個快樂,」我接著說,就像有人強迫我說一樣,「但這也並不危險。」這時我聽見有人就在身邊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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